莊子 集解
清王先謙宣統元年 1909
莊子 集解
清王先謙宣統元年 1909
莊子集解 簡介
清王先謙撰。清人註解莊子者,有博採眾說以詳解,有不盡依舊注而附己見。集眾者難免繁冗,附己意者有違原旨。王先謙作莊子集解,熟悉舊注,參合諸說,互推短長,擇其善解而錄,取文從簡,避免繁雜冗長。上自司馬彪注,下至俞樾、郭慶藩之言,都予以斟酌採擇。對於陸德明音義,列句讀異文錄入較多。書中訓詁義理並用,隨文所適而標註。後世學者對此書較爲推重,認爲此書既收前人研究成果,又有各家考證之文,使後世學者研究莊子,讀一書而知眾家言。雖然他以一人之見而定取捨,未免有不當之處,但對於一般學者來說,可有啟蒙作用。所以此書與郭慶藩莊子集釋並行於世,於眾多注本之中皆流傳深遠。現存湖南思賢書局本1909、民國間上海商務印書館排印國學基本叢書本,還有中華書局重印本1954,以及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
文本來自開放電子本,統合了陳林群先生及中華書局點校本沈嘯寰先生所注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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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秋水第十七
校對中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李云:﹁水生於春,壯於秋。﹂涇流之大,司馬云:﹁涇,通也。﹂崔本作﹁徑﹂,云:﹁直度曰徑。﹂兩涘渚崖之間,釋文:﹁涘,涯也。水中可居曰渚。崖,字又作涯,亦作厓。﹂不辯牛馬。成云:﹁隔水遠看,不辨牛之與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釋文:﹁河伯,姓馮名夷,見大宗師篇。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成云:﹁北海,今萊州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釋文﹁望﹂作﹁盳﹂,云:﹁盳洋,猶望羊,仰視貌。司馬云:﹃若,海神。﹄﹂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我之謂也。李云:﹁聞道百,萬分之一也。﹂郭嵩燾云:﹁百者,多詞也。﹂郭慶藩云:﹁百,古讀若博,與若韻。﹂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覩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司馬云:﹁大方,大道也。﹂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王引之云:﹁鼃,本作魚,後人改之也。御覽時序部、鱗介部、蟲豸部引此,並云﹃井魚不可以語於海﹄,則舊本作魚可知。且釋文於此不出鼃字,直至下文﹃埳井之鼃﹄,始云﹃鼃,本又作蛙,戶蝸反﹄,引司馬注云﹃鼃,水蟲,形似蝦蟆﹄,則此處作魚不作鼃明矣。若作鼃,則﹃戶蝸﹄之音,﹃水蟲﹄之注,當先見於此,不應至下文始見也。再淮南原道篇﹃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拘於隘也﹄,梁張綰文﹃井魚之不識巨海,夏蟲之不見冬冰﹄,水經贛水注云﹃聊記奇文,以廣井魚之聽﹄,皆用莊子之文,則莊子之作﹃井魚﹄益明矣。井九三﹃井谷射鮒﹄,鄭注曰:﹃所生魚無大魚,但多鮒魚耳。﹄見劉逵吳都賦注。困學紀聞十引御覽所載莊子曰:﹃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呂覽諭大篇:﹃井中之無大魚也。﹄此皆﹃井魚﹄之證。後人以此篇有﹃埳井鼃﹄之語,而荀子正論篇亦云﹃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遂改﹃井魚﹄爲﹃井鼃﹄,而不知井自有魚,無煩改作鼃也。自有此改,世動稱井鼃夏蟲,不復知有井魚之喻矣。﹂王念孫云:﹁虛與墟同,故釋文云:﹃虛,本亦作墟。﹄廣雅:﹃墟,凥也。﹄凥,古﹁居﹂字。文選西征賦注引聲類曰:﹃墟,故所居也。﹄經傳言丘墟者,皆謂故所居之地。言井魚拘於所居,不知海之大也。以喻河伯居於涯涘。崔注﹃拘於井中之空也﹄,訓虛爲空虛。﹂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郭慶藩云:﹁司馬訓篤爲厚,迂曲難通。釋詁:﹃篤,固也。﹄論語﹃篤信好學﹄,謂信之固也;禮儒行﹃篤行而不倦﹄,謂所行之固也。凡鄙陋不達,謂之固。夏蟲爲時所蔽,故曰篤於時。篤字與上下文拘、束同義。﹂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司馬云:﹁曲士,鄉曲之士。﹂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郭云:﹁以其知分,故可與言理也。﹂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文選養生論注引司馬云:﹁尾閭,水之往海外出者也,一名沃焦,在東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稱尾。閭者,聚也,水聚族之處,故稱閭也。在扶桑之東,有一石,方圓四萬里,厚四萬里,海水注者無不燋盡,故曰沃燋。﹂案:﹁沃燋﹂,亦作﹁沃焦﹂,見山海經。今環球周通,可釋此說之疑矣。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釋文:﹁礨,崔音壘。空音孔。壘孔,小穴也。李云:﹃小封也。﹄一云:蟻塚也。﹂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釋文:﹁郭注爾雅:﹃稊似稗。﹄大音泰。﹂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崔云:﹁卒,盡也。﹂郭嵩燾云:﹁人卒九州,言極九州之人數。卒者,盡詞。九州之大,人數之繁,其在天之中,要亦萬物之一而已。﹂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崔云:﹁連,續也。﹂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爲名,仲尼語之以爲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窮,宣云:﹁各有局量。﹂時无止,宣云:﹁各據瞬息。﹂分无常,成云:﹁所稟分命,隨時變易。﹂終始无故。宣云:﹁變化日新。﹂是故大知觀於遠近,知同智,遠近並觀,不尚一隅之見。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窮;不以大小爲多寡,知量之各足也。證曏今故,郭云:﹁曏,明也。今故,猶古今。﹂故遙而不悶,望古雖遙,我自無悶,不必與古爲徒也。掇而不跂,近可掇取,我亦不跂而求之。知時无止;證明今古之大道,不以人世壽夭爲大期,知時之無止也。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无常也;知天道有盈虛,則得失無常,何足介意!明乎坦塗,郭云:﹁死生者,日新之正道也。﹂故生而不說,音悅。死而不禍,不以爲禍敗。知終始之不可故也。郭云:﹁明終始之日新,則知故之不可執而留矣。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知者有窮,而不知者何限!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生有盡,而天地無窮。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成云:﹁無窮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喪。﹂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毫末非小,天地非大。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成云:﹁信,實也。﹂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宣云:﹁處小而視大,有所不及徧,故覺不可圍。﹂自大視細者不明。宣云:﹁處大而視小,有所不及審,故覺無形。﹂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宣云:﹁垺音孚,郭也。殷,盛也。﹂故異便。宣云:﹁故一覺不可圍,是小者以大爲不便,而自便其小;一覺無形,是大者以小爲不便,而自便其大也。﹂此勢之有也。此勢所有,不足致辨。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宣云:﹁尚在有跡處求道。﹂无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謂精。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謂粗。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曰粗則猶可以言論。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曰精則猶可以意致。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不期於精粗者,在意言之表,即道妙也。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固不害人,亦不以仁恩自多。動不爲利,不賤門隸;固不爲利,亦不以求利之守門僕隸爲賤。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不爭貨財,亦不以辭讓之德爲高。事焉不惜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事不借力於人,而自食其力,但期取足,亦不以人之貪得者爲賤。行殊乎俗,不多辟異;行不隨俗,亦不以乖僻立異爲多。爲在從眾,不賤佞諂;爲順眾情,亦未嘗以佞諂①者爲賤。世之爵祿不足以爲勸,戮恥不足以爲辱;知是非之不可爲分,細大之不可爲倪。是非之跡不可分,細大之端不可見,惟大人知之。聞曰:成云:﹁寓諸他人,故稱聞曰。﹂﹃道人不聞,郭云:﹁任物而物性自通,則功名歸物矣,故不聞。﹂案:語又見山木篇,﹁道﹂作﹁至﹂。至德不得,郭云:﹁得者,生於失也。物各無失,則得名去也。﹂大人无己。﹄郭云:﹁任物而已。﹂約分之至也。﹂約己歸於其分。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問既不期精粗,此物性之內外何由而有貴賤小大之端倪?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无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物情彼此皆然,故言相。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世俗以外來之榮戮爲貴賤。以差觀之,等差之數。因其所大而大之,成云:﹁以自足爲大。﹂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成云:﹁以無餘爲小。﹂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豪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等矣。以功觀之,兩須之事功也。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則萬物莫不无。蘇輿云:﹁物情以得用爲有,以相勝爲無,猶矢人謂可無函,函人謂可無矢也。然以矢爲有,則函敵矢,亦可爲有;以函爲無,則矢爲函拒,亦可謂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則功分定矣。東西本相反,然非東無以定西,故就相反而相須言之,則功分可定。以趣觀之,眾人之趣向。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隨人之是非爲是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堯非桀,桀亦非堯,附堯、桀者亦各執一是非,則趣操之無定可覩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司馬云:﹁燕王噲用蘇代之說,效堯、舜讓位與相子之,三年而國亂。﹂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釋文:﹁白公,名勝,楚平王之孫,作亂而死。事見左哀十六年傳。﹂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爲常也。宣云:﹁貴賤以此,小大可知。﹂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崔云:﹁梁麗,屋棟也。﹂郭慶藩云:﹁列子湯問篇:﹃雍門鬻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梁欐,即梁麗也。上林賦﹃連卷欐佹﹄,注:﹃欐佹,支柱也。﹄欐者附著,佹者交午。廣韻:﹃麗,著也。﹄玉篇:﹃麗,偶也。﹄柱偶曰麗,梁棟相附著亦曰麗,即謂椽柱之屬。爲梁麗必材之大者,故可用以沖城,不當泥視。﹂釋文:﹁窒,塞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釋文:﹁淮南子﹃鴟夜聚蚤,察分毫末﹄,許慎云:﹃鴟夜聚食蚤蝨不失也。﹄司馬本作蚉,云:﹃鴟,鵂鶹,夜取蚉食。﹄﹂王引之云:﹁正文鵂字,涉釋文內﹃鴟,鵂鶹﹄而衍。埤雅引此已誤。釋文:﹃鴟,尺夷反。崔云:﹁鴟,鵂鶹。﹂﹄而不爲鵂字作音,則正文內無鵂字明矣。淮南主術篇亦云﹃鴟夜撮蚤。﹄﹂案:聚亦撮也。崔本﹁撮﹂作﹁最﹂。古書聚、最多通作,故又爲聚。察毫末,晝出瞠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釋文:﹁瞠,本或作瞑。﹂蘇輿云:﹁作瞠是。言鴟夜察蚤之毫末,及晝則雖瞠目而不見丘山矣。徐无鬼篇﹃鴟目有所適﹄,亦謂適夜而不適晝也。﹂故曰:蓋師是而无非,師治而无亂乎?恒言如此。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无地,師陰而无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宣云:﹁愚者不知,誣則知而妄言。﹂帝王殊禪,成云:﹁或宗族相承,或讓與他姓,故言殊禪。﹂三代殊繼。成云:﹁或父子相繼,或興兵征誅,故言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時俗既非,而差逆之,如子之、白公,則世以爲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時俗可行而順舉之者,則世以爲義徒,可見貴賤有時。默默乎河伯!戒勿多言。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爲乎?何不爲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郭云:﹁貴賤之道,反覆相尋。﹂崔云:﹁無所貴賤,乃反爲美也。﹂本亦作﹁畔衍﹂,李云:﹁猶漫衍,合爲一家。﹂无拘而志,而,爾也,下同。貴賤無定,不必拘視。與道大蹇。拘滯則道難行。何少何多,是謂謝施,謝天之施而已。无一而行,與道參差。執一而行,則與道不齊合。嚴乎若國之有君,其无私德;不私惠於物,而物皆被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繇繇,與由由同,自得之貌。如羣奉一社,咸以爲神之福我也。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窮,其无所畛域。泛泛如水之無畔岸。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无方。萬物皆我懷之,其孰承我而孰助我?是謂無所偏向。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宣云:﹁所以無方。﹂道无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宣云:﹁有生死,則物之成不足恃。﹂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宣云:﹁虛滿遞乘,則形無定位。﹂年不可舉,時不可止;宣云:﹁往者莫存,逝者莫挽。﹂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言其速。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何爲乎?何不爲乎?夫固將自化。﹂成云:﹁安而任之,必自變化,何勞措意爲與不爲?﹂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宣云:﹁既無爲不爲之分,何貴學道?﹂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薄,迫也。非謂其迫近之而不害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成云:﹁寧,安。禍,窮塞。福,通達也。﹂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宣云:﹁天機藏於不見。﹂人在外,宣云:﹁人事著於作爲。﹂德在乎天。德以自然者爲尚。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惟知天人之行者,本乎自然而處乎自得。蹢䠱而屈伸,成云:﹁蹢䠱,進退不定之貌。隨時屈伸,曾無定執。﹂反要而語極。﹂宣云:﹁乃學之要而道之極也。﹂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落同絡。故曰:无以人滅天,无以故滅命,无以得殉名。勿以人事毁天然,勿以造作傷性命,勿以有限之得殉無窮之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郭云:﹁真在性分之內。﹂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司馬云:﹁蚿,馬蚿蟲也。廣雅云:﹃蛆渠,馬蚿。﹄夔一足,蚿多足,蛇無足,風無形,目形綴於此而明流於彼,心則質幽,爲神遊外。﹂成云:﹁憐是愛尚之名。﹂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成云:﹁趻踔,跳躑也。﹂予无如矣。成云:﹁簡易無如我者。﹂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以爲煩勞也。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不及其速。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似有足。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釋文:﹁鰌,本又作䠓。﹂郭嵩燾云:﹁荀子強國篇﹃大燕鰌吾後﹄,楊注:﹃鰌,蹴也。言蹴踏於後也。﹄﹂成云:﹁人以手指撝風,風不能折指,以足蹴踏風,風亦不能折足,此小不勝也。﹂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能爲大勝者,眾小不勝無所容其計較,非知道之聖人不能如此。宣云:﹁目、心之用更神,當身可自喻之,故省文。﹂
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帀,而絃歌不惙。釋文:﹁司馬云:﹃宋當作衞。衞人誤圍孔子,以爲陽虎,虎嘗暴於匡人也。﹄惙,本又作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成云:﹁諱,忌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无窮人,非知得也,賢士盡升庸,非其智得也。當桀、紂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賢人皆隱遁,非其智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且安息。吾命有所制矣。﹂制之於天。无幾何,將甲者進,辭曰:釋文:﹁將,本亦作持。﹂﹁以爲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謝過解去。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司馬云:﹁龍,趙人。牟,魏之公子。﹂姚云:﹁公孫龍與莊生時不相及,此其弟子所記耳。﹂﹁龍少學先生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雜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无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埳,郭音陷。成云:﹁埳井,猶淺井。﹂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自言甚樂。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幹,當從木作﹁榦﹂。釋文:﹁司馬云:﹃井欄也。褚詮之音西京賦作韓音。﹄﹂入休乎缺甃之崖,李云:﹁甃,如闌,以磚爲之,著井底也。﹂成云:﹁休息乎破磚之涯。﹂赴水則接腋持頤,宣云:﹁水承兩腋而浮兩頤。﹂蹶泥則沒足滅跗,成云:﹁跗,腳趺也。﹂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宣云:﹁還,囘顧也。﹂釋文:﹁虷音寒,井中赤蟲,一名蜎。爾雅云﹃蜎,蠉﹄,郭注云:﹃井中小蛣蟩赤蟲也。﹄科斗,蝦蟆子也。﹂案:言環顧此輩,無如其樂。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司馬云:﹁縶,拘也。三蒼云:﹃絆也。﹄﹂案:井小不容。於是逡巡而卻,從容而退。告之海曰:以海之大告之。﹃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不爲頃久推移,成云:﹁頃,少時。久,多時。﹂不以多少進退者,進退,謂損益。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成云:﹁適適,驚怖之容。﹂規規然自失也。規規,小貌,下同。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上知音智,下知如字,下同。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成云:﹁觀察至理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成云:﹁商蚷,馬蚿也。亦名商蚷,亦名且渠。﹂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釋文:﹁廣雅云:﹃跐,蹋也。﹄﹂成云:﹁大皇,天也。﹂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釋文:﹁奭音釋。﹂成云:﹁奭然無礙。﹂无東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王念孫云:﹁﹃無東無西﹄,當作﹃無西無東﹄,與通爲韻。﹂成云:﹁始於玄極而其道杳冥,反於域中而大通於物也。﹂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郭云:﹁遊無窮者,非察辯所得。﹂是直用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司馬云:﹁未應丁夫爲餘子。﹂成云:﹁壽陵,燕邑。邯鄆,趙都,其俗能行,故燕國少年遠來學步。﹂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成云:﹁未得趙國之能,更失壽陵之故,以手據地,匍匐而還。﹂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司馬云:﹁呿,開也。﹂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莊子釣於濮水,成云:﹁濮,水名,屬東郡,今濮州濮陽縣是。﹂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司馬云:﹁威王也。﹂曰:﹁願以境內累矣!﹂欲以國事相累。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惠子相梁,成云:﹁惠施,宋人,爲梁惠王相。﹂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鶵,李云:﹁鸞鳳之屬。﹂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成云:﹁練實,竹實。﹂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司馬云:﹁嚇,怒其聲,恐其奪己也。詩箋:﹃以口拒人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姚云:﹁記此語者,莊徒之陋。﹂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成云:﹁濠,水名,在淮南鍾離郡,有莊子墓在焉。亦有莊、惠遨遊之所。石絕水爲梁。﹂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釋文:﹁李音由,白魚也。﹂盧文弨云:﹁儵,當作鯈。﹂姚云:﹁儵,即至樂篇﹃食之鰌䱔﹄䱔字耳,而經籍多誤作鯈。﹂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矣,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宣云:﹁與魚全無相知之理。﹂莊子曰:﹁請循其本。成云:﹁請尋其源。﹂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郭云:﹁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復問我。﹂我知之濠上也。﹂宣云:﹁我遊濠上而樂,則知魚遊濠下亦樂也。﹂
校
①﹁諂﹂原誤作﹁謟﹂。
參考版本
原本: 莊子集解 王先謙 清 宣統元年 1909
底本:莊子集解中華書局重印本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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