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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南朝梁 通事舍人 劉勰

文心雕龍是中國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創作的一部文學理論著作,成書於南朝齊和帝中興元、二年501 - 502間。全書共十卷,五十篇原分上、下部,各廿五篇,以孔子思想爲軸,經綸創作原理 ,浹洽齊梁時代及自先秦以來的文學成果,總結成一套影響中國文學創作的重要見解。

情采第三十一

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爲彪炳,縟采名矣。


古代聖賢的著作,都叫做文章,這不是由於它們都具有文采嗎?虛柔的水可以產生波紋,堅實的樹木便能開放花朵:可見文采必須依附於特定的實物。虎豹皮毛如果沒有花紋,就看不出它們和犬羊的皮有甚麼區別;犀牛的皮雖有用,但還須塗上丹漆才美觀:可見物體的實質也要依靠美好的外形。至於抒寫作者的思想情感,描繪事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然後組織成辭句寫在紙上;其所以能夠光輝燦爛,就因爲文采繁茂的原故。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而爲辭章,神理之數也。


因此,文學藝術創作的道路有三種:第一是表形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顏色而成的;第二是表聲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的聲音而成的;第三是表情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的性情而成的。各種顏色互相錯雜,就構成鮮艷的花紋;各種聲音互相調和,就構成動聽的樂章;各種性情表達出來,就構成優美的作品。這是自然的道理所決定了的。

孝經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也。老子疾僞,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艷乎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


孝經教導後人:哀悼父母的話,不需要甚麼文采。由此可見,人們平時說話不是不要文采的。又如老子反對虛僞,所以說:華麗的語言往往不可靠。但他自己寫的道德經五千言,卻是非常美妙的;可見他對華美的文采並不一概反對。此外,莊子也曾說過用巧妙的言辭來描繪萬事萬物,這是講辭采的修飾。韓非又曾說過巧妙的議論多麼華麗,這是說文采太多了。文采太多的議論,修飾得很巧妙的描寫,文章的變化這就達於極點了。

研味,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於涇渭之流,按轡於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體會孝經老子等書中的話,可知文章的形式是依附於作者的情感的;細看莊子韓非子等書中的話,就明白作品的華麗是過分淫侈了。如果能夠在清流與濁流之間加以適當的選擇,在邪道與正路面前從容考慮,也就可以在文學創作中適當地駕馭文采了。但是紅粉和青黛只能裝飾一下人的外容,妍媚的情態卻只能從人固有的美麗姿容中產生出來。文采也只能修飾一下語言,文章的巧妙華麗都以它的思想內容爲基礎。所以思想內容猶如文辭的經線,文辭好比是內容的緯線;必須首先確定了經線,然後才能織上緯線。所以寫文章也要首先確定內容,然後才能產生通暢的文辭:這就是文學創作的根本原則。

昔詩人什篇,爲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爲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爲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爲文而造情也。故爲情者要約而寫真,爲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從前詩經的作者所寫的詩歌,是爲了表達思想情感而寫成的;後代辭賦家所寫的作品,則是爲了寫作而捏造出情感來的。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因爲像詩經國風小雅等篇的產生,就是由於作者內心充滿了憂憤,才通過詩歌來表達這種感情,用以規勸當時的執政者:這就是爲了表達思想情感而寫文章的。後來的辭賦家們,本來心裏沒有甚麼愁思哀感,卻勉強誇大其辭,沽名釣譽:這就是爲了寫文章而捏造情感。爲了表達情感而寫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辭精練而內容真實;僅僅爲了寫作而勉強寫成的文章,就往往是過分華麗而內容雜亂空泛。但是後代的作家,大都愛好虛華而輕視真實,拋棄古代的詩經,而向辭賦學習。於是,抒寫情志的作品日漸稀少,僅僅追求文采的作品越來越多。有的人內心裏深深懷念着高官厚祿,卻滿口歌頌着山林的隱居生活;有的人骨子裏對人間名利關心之至,卻虛情假意地來抒發塵世之外的情趣。既沒有真實心情,文章就只有相反的描寫了。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爲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古人曾說:桃樹李樹不用開口,就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在樹下走出路來。那是因爲樹上有果實的原故。古書上又曾說過:男子種的蘭花即使好看,卻沒有香味。那是因爲男子缺乏真誠細緻的感情。像花草樹木這樣微小的東西還要依靠情感,憑藉着果實;何況人們寫作文章,那就更應該以抒寫情志爲根本。如果作家所寫的和自己的情感不一致,這種作品又有甚麼意義呢?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摛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因此,寫文章時運用辭藻,目的是要講明事理。如果文采浮泛而怪異,作品的思想內容就必然模糊不清。這就好比釣魚的人,用翡翠的羽毛做釣繩,用肉桂做魚食,反而釣不到魚。莊子·齊物論中說言辭的涵義被過繁的文采所掩蓋了,指的大約就是這類事情。詩經·衞風·碩人穿了錦繡衣服,外面再加上罩衫,這就是因爲不願打扮得太刺眼。周易中講文飾的賁卦,最終還是以白色爲正,可見采飾仍以保持本色爲貴。進行創作應該樹立一個正確的規範來安置作品的內容,擬定一個適當的基礎來表達作家的心情;只有作品中所體現的思想感情確定了,才能據以配上音節,綴以辭采;從而做到形式雖華美,但不掩蓋其內容;辭采雖繁富,但不至埋沒作家的心情:要使赤、青等正色發揚光大,而把紅、紫等雜色拋棄不用:這才是既能美化作品,亦能使內容形式都符合理想的作家。

贊曰: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
心術既形,英華乃贍。
吳錦好渝,舜英徒艷。
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總結:
語言要有華美的文采才能流傳久遠,這確是不錯的。運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確,作品中的文采就能適當豐富了。但吳地出產的錦繡容易變色,木槿花雖美而不能持久;寫文章如果類似這樣,只有繁麗的文采而缺乏深刻的思想情感,看起來必然令人生厭。


情采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一篇,主要是論述文學藝術的內容和形式的關係。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論述內容和形式的相互關係:形式必須依附於一定的內容才有意義,內容也必須通過一定的形式才能表達出來,二者實際上是一個相依相存的統一體。劉勰認爲文學作品必然有一定的文采,但文和采是由情和質決定的,因此,文采只能起修飾的作用,它依附於作者的情志而爲情志服務。第二部分從文情關係的角度總結了兩種不同的文學創作道路:一種是詩經以來爲情而造文的優良傳統,一種是後世爲文而造情的不良傾向。前者是吟詠情性,以諷其上,因而感情真實,文辭精練。後者是無病呻吟,誇耀辭采,因此,感情虛僞而辭采浮華。劉勰在重點批判了後世重文輕質的傾向之後,進一步提出了述志爲本的文學主張。第三部分講采濫辭詭的危害,提出正確的文學創作道路,是首先確立內容,然後造文施采,使內容與形式密切配合,而寫成文質兼備的理想作品。

本篇是針對當時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創作風氣而發的。爲了探索正確的創作道路,劉勰對內容和形式的關係,從理論上進行了初步的研究。他認識到文學藝術的內容和形式是相互依存的,因而應該文質並重。他也強調文必有采,但必須以述志爲本,不能以文害質。這些意見基本上是對的。但他的所謂,其內容有一定的局限,在理論上的闡述,也還是比較粗略的。

鎔裁第三十二

情理設位,文採行乎其中。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熔裁,隱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範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一意兩齣,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


作品的內容有一定的部署,然後在這基礎上運用文采。首先確立作品剛強或柔婉的基調,然後適時予以變化。確立了基調雖已有一定的主體,但意思的表達有時可能偏多;至於適時變化本來沒有一定,所以文辭有時就不免顯得繁雜。這裏關鍵所在,就是做好熔意裁辭的工作;一方面糾正內容上的毛病,一方面改正文辭上的缺點。所謂熔意,就是使文章的主要內容表現得更合乎規範;所謂裁辭,就是刪削一切不必要的文辭。能裁辭,文句便不雜亂;能熔意,綱領便可分明;好比工匠用繩墨來定材料的取捨,用斧子來進行削鑿一樣。腳指不分或手有歧指,那是天生的多餘;身上長出肉結,也爲形體所不需。同一意思的再現,那是內容上的多餘;同一辭句的復出,也是文章所不需的。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後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當開始構思的時候,擬用的文辭常嫌太雜亂;內心很難像天平那麼準確地衡量,勢將犯偏重偏輕的毛病。所以要想寫成一篇好文章,必須先提出三項準則:首先根據內容來確定主體,其次選擇與內容有聯繫的素材,最後選用適當的語言來突出重點。這樣才能安排文辭來配合內容,把必要的東西寫上去而把不必要的省略掉,以力求精當。正與木工根據繩墨來削鑿美好的木材一樣,文章必須如此才能寫得首尾妥帖,條理清楚。如果不先確定寫作方法,卻只任意地追求辭采,那麼不必要的內容就都擠進來,而廢話就必然太多。

故三準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精論要語,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適分所好。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爲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核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義顯。字刪而意缺,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三項準則確定了,就該斟酌字句。如果有可刪的句子,可見考慮得還不夠細緻;如果沒有可省的字,才算寫得周密。論點精當而語言扼要,那是極精約的風格;情志奔放而文辭鋪張,那是極繁縟的風格。繁縟或精約,完全任隨作家性格的愛好。如果發揮一下,那麼兩句可以變成一段;如果簡練一點,那麼一段也可以壓縮成兩句。文思豐富的人,長於鋪陳;而文思踏實的人,善於精簡。善於精簡的人,字句雖刪去而意思仍然保存;善於鋪陳的人,字句雖多而意思仍很顯豁。如果減少字句而意思也不完整,那是才華不足而不是文思踏實;如果鋪陳一番而文辭重複,那是文筆拉雜而不是文思豐富。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駿以爲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謂練熔裁而曉繁略矣。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爲病,蓋崇友於耳。夫美錦製衣,修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爲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衞,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晉代的謝艾和王濟都是西河地方的文人。當時張駿認爲,謝艾文辭雖繁富而不能省去甚麼,王濟文辭雖簡略而不能增加甚麼。像這兩位,可以說是精通熔意裁辭的方法,懂得怎樣該繁該簡的道理了。至於陸機,才華雖然卓越,但寫作起來未免文辭過繁;陸雲文思雖然較差,但平日就喜歡文筆簡淨。陸雲論陸機的時候,雖常怪陸機文采過多,卻又說陸機不斷有清新的文句,所以不算毛病;其實這不過是重視兄弟間的情誼而已。好比用美好的錦緞做衣服,長短有定;即使欣賞錦緞的花紋,也不能在領子、袖子上增加一倍。善於寫作的人還不易把繁多的文采處理得當,何況不善於寫作的人呢?陸機文賦認爲只要有美鳥來居住,惡木也不必砍掉;不得已時亦不妨在一篇歌曲中湊上些平庸的音節。他並不是沒有見識,只是難於割愛罷了。成百的骨節組成整個身體,都靠氣血流暢;萬千種意思匯集成一篇文章,離不開文辭與內容的配搭。想要文章內容全備而不太繁複,文辭多變化而不是濫用,那麼,若非注意熔意裁辭,試問又怎能做得到呢?

贊曰:
篇章戶牖,左右相瞰。
辭如川流,溢則泛濫。
權衡損益,斟酌濃淡。
芟繁剪穢,弛於負擔。


總結:
作品裏的各部分,應該像門戶似地左右互相配合。文辭好比河水,太多了就要泛濫。必須考慮如何增減,推敲詳略。刪去多餘的和雜亂的部分,文章就沒有甚麼累贅了。


熔裁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二篇,討論文學創作中怎樣熔意裁辭。熔裁和我們今天所說的剪裁有某些近似,但有很大的區別。劉勰自己解釋說:規範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所以,是對作品內容的規範;是對繁文浮詞的剪截。熔裁的工作,從思緒初發開始,到作品寫成後的潤飾修改,是貫徹在整個創作過程之中的。其主要目的,是在寫成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的作品。

全篇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說明甚麼叫熔裁和熔裁工作在文學創作中的必要性;第二部分論熔意,提出熔意的三條準則;第三部分論裁辭,要求作品做到沒有一個可有可無的字句;第四部分舉歷史上的有關例證,以進一步說明熔意裁辭的必要。

本篇提出的三準,是劉勰創作論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怎樣理解三準,一直存在較大的分歧。所謂履端於始舉正於中歸餘於終,確有一個先後、主次的程式問題,但其主旨不是講創作過程,而是熔意的三條準則:設情以位體,是要以內容能確立主幹爲準;酌事以取類,是要以取材和內容密切關聯爲準;撮辭以舉要,是要以用辭能突出要點爲準。劉勰所說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正是要根據這三條準則來進行權衡。文學創作中怎樣熔意,這是個十分複雜的問題,只能提出幾條總的原則,這是很自然的。不僅熔意,即使論裁辭,所謂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也是一個總的要求;如果稱這一總的要求爲裁辭的準則,同樣是可以的。

聲律第三十三

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聲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征。夫宮商響高,徵羽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響在彼絃,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聽易爲察,內聽難爲聰也。故外聽之易,絃以手定,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


音律的產生,原是從人的聲音開始的。人聲具有五音,來自先天的氣性,古代帝王就是根據人聲的五音來制樂作歌的。由此可見,樂器的聲音,是表現人的聲音,而不是人的聲音仿效樂器。所以,語言是構成文章的關鍵,更是表達思想的樞紐;至於語言的音韻,則是求其和人的口吻協調而已。古代教唱歌,首先要琢磨發音的方法,使疾呼合於宮音,徐呼合於徵音。屬清聲的徵、羽二音強,屬濁聲的宮、商二音弱;高亢的喉音和伸直的舌音各異,聚合的唇音和急激的齒音有別,強音和弱音相對:這些區別都是很明顯的。如果彈琴時聲音不協調,自然知道對絃柱加以調整;寫文章時要是聲律失調,就不易弄清從何調整了。琴絃發出的聲音,尚能使之和諧,發自作者內心的聲音,反而不能和諧,這是甚麼原因呢?主要就因爲在外的聲音容易辨識,內心的聲音不易認清。在外的聲音容易掌握,是由於可以用手決定琴絃;內心的聲音不好控制,則由於聲音和心思紛亂不一。這只能從掌握音律技巧來求得解決,是難以用文辭說明白的。

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迭韻雜句而必睽;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颺不還,並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迕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爲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爲患,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於下句,風力窮於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則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字聲有的飛揚,有的低沈,有的是雙聲,有的是疊韻;雙聲字中間被其他字隔開,就往往不協調,疊韻詞分離在兩處,就必然違背聲律;一個句子的字聲全是低沈的,聲音就像要斷氣一樣,全是高昂的,就一直上升而不婉轉:應使低昂之聲像轉動轆轤一樣相互交錯,像魚龍的鱗甲那樣整齊排列;聲律的適當配合稍有錯亂,就會前阻後礙,這種毛病,就是文人的口吃病了。口吃的病根,在於作者愛好詭奇;一心去追逐新奇,就造成發音的雜亂。要想解除這種毛病,首先必須堅決割斷對怪異的愛好。左邊受阻就從右邊想辦法,後邊積滯就疏通前面,這就可使聲音轉動在口中,像振動玉器玲玲作響;悅耳的辭句,如成串的珍珠相聯不絕。所以,表達思想感情的作品,好壞寄托在吟詠上,詩歌的滋味從句子的安排中流露出來,工夫全在句子的與句未的上:不同字調的適當配合就叫,同韻的字相呼應就叫。句末用韻是有定的,確定之後其餘的韻都好處理;句子的和諧有高低抑揚的不同,要句子之間配合好就比較困難了。一般散文容易寫得精巧,但要把一篇散文的聲律調配和諧就很難;詩歌寫作雖不易精巧,押韻卻是比較容易的。聲律上很多細微不明顯的變化,雖然不能一一講到,但舉其大要,基本上不出以上所論。

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概舉而推,可以類見。


至於聲律的全面調和,猶如吹奏可以和眾聲的籥;迴旋地運用聲韻,就像調和較複雜的瑟。調和瑟音須要移動絃柱,所以常常會出現不協調的情形;籥的管、孔有定,因而任意吹奏都可一致。曹植和潘岳的作品,就如吹籥的無處不諧;陸機和左思的作品,就像調瑟的常有不和。這只是略舉大概,其他作家作品可由此類推。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不易,可謂銜靈均之餘聲,失黃鐘之正響也。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於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練才洞鑒,剖字鑽響,識疏闊略,隨音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宮右徵,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此外,詩經的作者運用音韻,大都清楚準確;楚辭用的是楚地的聲音,所以錯亂的聲韻很多。到西晉張華論韻,曾說陸機作品中的楚音很多;他的楚音正如文賦中所說的不能改變。這就可說是屈原作品的餘響,有失於雅正的聲韻了。切合的聲韻運用起來,勢如圓形物體的轉動:不協調的音韻運用起來,就比在圓孔中投方榫還困難。寫作中能避免圓鑿方榫,就不會出大的毛病了。音律精深的作者,要仔細剖析文字的聲音;不很懂聲律的作者,用到甚麼字就是甚麼音,這就好像遠風通過物體的孔穴而發出的聲響,或者是南郭先生的濫竽充數了。古人身上佩帶玉器,發出的聲音左邊合於宮聲,右邊合於徵聲,使步行有一定的度數,因而聲音毫不混亂;何況用音韻使詩文合律,怎能輕易忽視呢?

贊曰:
標情務遠,比音則近。
吹律胸臆,調鐘唇吻。
聲得鹽梅,響滑榆槿。
割棄支離,宮商難隱。


總結:
表明情志,應該高遠;安排音韻,則須細密。聲音發自心胸,協調在於口吻。聲韻要如鹹鹽酸梅配合得當,把榆實、堇菜調和得味美可口;只要擯除那些不正之音,和諧的宮商就自然明顯。


聲律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三篇。從聲律練字的七篇,就是劉勰的所謂閱聲字部分。這部分主要是論述修辭技巧上的一些問題,並從理論上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探討。本篇專論聲律的運用,也講到一些聲律上的理論問題。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研究聲律對文學創作的必要。劉勰認爲聲律是總結人的發音規律而來的,而語言不僅是表達思想的重要工具,更是構成文學作品的關鍵,這是必須研究聲律的原因之一。語言的聲音有高低抑揚之別,有因發音部位不同而形成的種種差異,怎樣掌握這些特點,使語言的運用合於宮商,是必須研究聲律的理由之二。最後從人的發音與樂器發音之別,說明人的發音規律不易掌握,所以必須研究有關聲律的理論。

第二部分就主要是從理論上來探討寫作上的聲律問題。其中涉及雙聲、疊韻,平仄的配合以及和聲、押韻等。劉勰正處於四聲初步形成的時期,當時論音韻的人雖大都借用古代的五音來講四聲,但四聲的特點已基本明確了;平上去入的名稱當時還未廣泛運用,但從詩品序中的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來看,可能在劉勰生活的齊梁時期,已在詩歌創作的實踐中有所運用了。劉勰在本篇雖未講到平上去入,但平仄錯綜配合的基本道理已講得相當明確了。劉勰和沈約的認識大致相近,只是側重於自然音律,而沒有提出拘忌文意的煩瑣規定。

第三部分主要是聯繫具體作家講正聲和方言的利弊,進一步總結掌握正確音律的必要。劉勰認爲運用正確的音韻,就能勢如轉圜,無往不適;運用錯誤的音韻,就如圓鑿方枘,難以調和。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他肯定以詩經爲代表的正聲,而不滿於楚辭的楚聲,一再斥楚辭訛韻訛音,這顯然和他宗經的正統思想有關。詩文中雜用方言土語,雖有可能造成音韻的不諧,但對文學作品來說,既不應一概排斥方言,更不應以此區分正響訛音而貶低楚辭

章句第三十四

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爲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文章內容的安排要有適當的位置,言辭的處理要有一定的次第;組成位置有定的內容叫做,組成次第有定的言辭叫做。所謂,就是顯明;所謂,就是局限。對言辭的局限,就是聯結文字,分別組成句子;使內容顯明,就是匯總各個句子,構成完整的意義。章和句的作用雖然各不相同,但二者的聯繫是很密切的。人們進行寫作,是由個別的文字組成句子,再把句子組成章節,然後由章節組成一篇。所以,要全篇光彩,必須各個章節沒有毛病;要各個章節都明麗,必須所有的句子沒有缺點;要所有的句子都優美,必須一切文辭都不亂用。由此可見,抓好字句就能寫好篇章,懂得章句的基本道理,就有可能寫好一切文章了。

夫裁文匠筆,篇有大小;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句司數字,待相接以爲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迴環,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也。


韻文和散文的寫作,篇幅有長有短;分章造句,音節有緩有急:這些要根據不同的情況而臨機應變,是沒有固定的準則的。一個句子統領若干文字,有待適當地聯繫,才能起到它的作用;一個章節匯總一定的意義,必須表達一個完整的內容才能成章。在內容的掌握上,要取捨得當,就如迴旋的舞蹈,行列有一定的位置;柔麗的歌聲,高低有一定的節奏。

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若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


考查詩經的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雖是分章說明意義,但章節和句子在全詩中,和在蠶繭上抽絲一樣,從開始到結束,都是聯繫緊密而絲毫不亂的。開頭說的話,就考慮中篇的內容;結束時的話,則是繼承前面的旨意;因而能文采交織於外,脈絡貫注於內,前後銜接,首尾一體。如果文辭和整體失去聯繫,就像孤獨的旅客沒有同伴;敘事違反了正常的次第,就像飄蕩的遊子無處安身。所以,組合句子要避免顛倒,分判章節要按照順序:這的確是文章情趣的共同要求,散文與韻文都是如此。

若夫章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至於詩頌大體,以四言爲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爲句。尋二言肇於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於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於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兩體之篇,成於西漢。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


至於散文,雖沒有固定的句式,但用字有一定的技巧:四字句比較緊湊但不促迫,六字句雖然較長,但不鬆散;有時變化爲三字句、五字句,是一種隨機應變的方法。至於詩體、頌體的一般格式,則以四言句爲正格。但詩經·小雅·祈父中以祈父二字成句,詩經·周頌·維清中以肇禋二字成句。查二字句的作品開始於黃帝時期,如彈歌這個歌謠就是;三字句的作品產生於虞舜時期,傳爲帝舜所作元首歌便是;四字句的作品發展於夏代,傳爲太康之弟在洛水邊所作五子之歌就是;五字句的作品出現在周代,詩經·召南行露篇就有部分五言句。六字、七字的句子,在詩經楚辭中已攙雜出現;整篇文字或七字的作品,到兩漢時期才完成。隨着發展中內容不斷複雜,各種句式就根據不同的情況而更換使用了。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代。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爲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


至於改換韻腳,變動音調,是爲了調節文章的語氣。賈誼和枚乘的辭賦,是兩韻一換;劉歆和桓譚的作品,則是一韻到底:這就是各人的愛好不同了。從前曹操論賦,不滿於同韻的重複,而主張善於變換。陸雲也說:四言句的轉變,以四句一換爲好。他對用韻的意見,和枚乘、賈誼相同。但兩韻一換,聲調音韻略嫌急促;如較長的辭賦一韻到底,讀起來又會使人感到疲勞。才情昂揚的作者,雖然運思順暢,怎如折中用韻,不疏不密,可保不出大的毛病。

又詩人以字入於句限,楚辭用之,字出於句外。尋兮字承句,乃語助餘聲。舜詠南風,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於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於以者,乃札句之舊體;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據事似閒,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


詩經的作者把字寫入句內,楚辭中用字,常常在句子之外。查究用字組成句子,只是爲了輔助語氣的聲音。從舜帝的南風歌以來,字的運用已很長久了。曹操討厭用字,大概是他認爲對作品的內容沒有甚麼益處吧。至於等,是句子開頭的發語詞;等,是插入句中的常用語;等,則是用於句末的老話頭。對於說明事理,這些虛詞本身似乎沒有具體意義,但在句子中的作用卻是很必要的。高明的作者加以靈活運用,組合成完整的作品,將使若干個句子,靠一虛詞的幫助而很好地聯繫起來。既然虛字還惟恐其不妥,何況所有的章句呢?

贊曰:
斷章有檢,積句不恆。
理資配主,辭忌失朋。
環情革調,宛轉相騰。
離契約異,以盡厥能。


總結:
處理章節有一定的法度,積字成句卻沒有常規。每個章節的內容要配合主旨,每個句子的文辭應避免孤立。圍繞內容來安排音韻,就能緊密結合而相互發揚。在千變萬化中離章合句,以盡章句之能事。


章句文心雕龍的第三十四篇,專論分章造句及其密切關係。劉勰所說的,是沿用詩經樂章的,用以指作品表達了某一內容的段落。本篇譯註中用章節二字,亦即此意,和現在論著中常說的章節不同。劉勰的所謂,也和後來句子的概念有別。如其中說以二言爲句,只指語言的一個停頓。古有句、逗之分,本篇所說的,都包括在內。

本篇分兩大部分。首段爲第一部分,論章句的意義和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要求做到文采交織於外,脈絡貫注於內,結構嚴密,首尾一體。後三段爲第二部分:第二段論句子的字數,要求短句不促迫,長句不鬆散;第三段論用韻,既反對兩句輒易,也不贊成百句不遷而主張折之中和;第四段論虛字,認爲虛字雖無實際意義,但在用切實,爲詩文創作所必需。

紀昀評本篇第二部分但考字數,無所發明論押韻特精,論語助亦無高論,基本上是對的。這部分所論三個問題都一般化,論韻雖略有可取,亦非特精。但第一部分的一些意見,是有可取之處的。劉勰從任何作品都必須由字而句,由句而章,然後積章成篇的道理,提出要寫好文章,就要一句不苟,一字不妄;從而深刻地說明了篇章字句的關係,也有力地說明了振本而末從在寫作中的必要。對章句的處理,其總的要求是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但又注意到問題的複雜性,所以,一方面主張根據具體內容而隨變適會,一方面又強調章句的運用如舞蹈有定位、歌唱有定節,不能乖離其基本原理。只有這樣,才能原始要終,體必鱗次,把文章寫成一個有條不紊、結構嚴密的整體。

麗辭第三十五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爲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聖人之妙思也。序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並流,偶意共逸韻俱發。至魏晉羣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大自然賦予萬物的形體,必然成雙成對;這種自然規律所起的作用,使事物不可能孤獨形成。經由人心產生的作品,作者對各種思慮的安排處理,要使得前後上下配置適當,自然就形成了對句。唐堯虞舜時期的作品,雖然還未充分講究文采,可是皋陶在贊助舜帝的話中就講到:罪過有疑問要從輕處理,功勞有疑問應從重獎勵。益向舜陳說謀議中也講到:自滿必帶來損害,謙虛必受到益處。這豈是有意製造對偶?隨意講出就自然成對了。周易中的文言繫辭,是經聖人精思寫成的。乾卦中講元、亨、利、貞的一段,是句句排偶;講雲從龍、風從虎等同類相感的話,則字字相對;講乾易坤簡的道理,就婉轉曲折相對;講日往則月來等,便和寒往則暑來等遙相對應:這些論述的字句變化雖然有所不同,但其意思相對則是一致的。至於詩經中的詩篇,春秋時期各國大夫的應對辭令,其對句和散句都是隨不同的內容而變化,並非着意安排。到漢代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等傑出的作者,特別愛好駢儷;他們的作品,有如古代宋國的繪畫,吳國的冶鑄,在作品上精雕細刻,使駢偶句子和豐富的文采交相輝映,相對的意義和高雅的韻味並駕齊驅。到魏晉時期的作者們,造句更爲精密,對字偶意,推敲得細緻入微。但對偶得當者達於精巧,濫湊浮華者便無成效。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爲易,事對爲難;反對爲優,正對爲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云: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爲易也;征人資學,事對所以爲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爲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爲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


對偶的格式,約有四種:言對是易對的,事對是難對的,反對是好對,正對是劣對。所謂言對,只是文辭上的對偶;所謂事對,是用兩種前人故實組成的對偶;所謂反對,是事理相反而旨趣相合的對偶;所謂正對,是事雖有異而意義相同的對偶。如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所說:帝王套用來修飾容儀,在中遨遊學習。這就屬於言對一類。宋玉神女賦中所說:毛嬙遮上衣袖,不足法式;西施掩住面容,比之遜色。這就屬於事對一類。王粲登樓賦中所說:鍾儀被囚禁在晉國,仍然彈奏楚聲;莊舄做高官於楚國,病中仍發出越吟。這就屬於反對一類。張載在七哀詩中所說:漢高祖懷念家鄉枌榆,光武帝思念家鄉白水。這就屬於正對一類。這幾種對偶中,司馬相如的對句只由內心組辭而成,所以言對比較易作;宋玉是徵引前人故實成對,所以事對比較難作;王粲是用被囚和官顯兩種相反的人來說明人情同於懷土,所以反對是較好的;張載的出句和對句都是說帝王懷鄉,所以正對是較差的。無論言對事對,都各有反正兩種,照此推究,各種對偶的類型就很清楚了。

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


張華的雜詩中說:遠遊的雁並翅飛翔,歸來的鴻連翼而飛。劉琨的重贈盧諶詩中說:孔子聽說獲麟而悲傷,孔丘因魯國打獵獲麟而哭泣。這種重複,就是對偶中多餘的枝指了。

是以言對爲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兩言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爲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斯見也。


因此,美好的言對,以精巧爲貴;高明的事對,必求其恰當。如以兩事相對,而優劣不相稱,就如駕車,左邊是良馬而右邊是劣馬。若所寫事物是孤立的,沒有甚麼和它相對,就像只有一足的夔跳着走路了。即使有了對偶,但沒有奇異的同類,缺乏特殊的文采,寫得平平常常,就必將使人讀之昏昏欲睡。所以,必須做到事理圓合,對偶精密,有如雙雙璧玉的章采;並交錯運用偶句和散句,就像用各種不同的佩玉加以調節,這就是完美的儷辭了。按照這種要求來思考,運用對偶的道理自然就清楚了。

贊曰:
體植必兩,辭動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載。
炳爍聯華,鏡靜含態。
玉潤雙流,如彼珩珮。


總結:
事物本身自然成雙,文辭也往往俱有對偶。創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顧,偶辭的精巧及其所含意味就能同時得到表現。這種對偶像光彩的並蒂鮮花,具有明淨的千姿百態。對偶句和單句都加潤飾,就如那兼有各色玉器的雜佩。


麗辭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五篇,論述文辭的對偶問題。,即耦,也作偶,就是雙、對。講究對偶,是我國文學藝術獨有的特色之一;對偶的構成,和漢字的特點有重要關係。所以,從我國最早的文獻易經尚書等,直到現在的文學作品以至一般著作,也常用對偶。本篇就是對這一重要問題所做初步總結。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論對偶的形成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劉勰認爲,大自然賦予萬物的形體是成雙的,因此,反映萬物的文學創作,只要對事物作全面考慮,就可自然成對。這個道理雖然很不全面,但它不是從追求華麗出發,而是從客觀事物的自然之美出發。聯繫下面所講奇偶適變,不勞經營等觀點來看,用不用對偶,取決於內容,則對偶的運用,也是爲了更好地反映客觀事物。因此,劉勰認爲古書上的對偶,如滿招損,謙受益之類,並不是有意爲對,而是事實如此,率然對爾。到漢代以後主要是東漢以後,逐漸崇盛麗辭,才愈來愈講求精細,並發展而爲繁濫。

第二部分講對偶的種類。劉勰將古來對偶歸納爲四種類型:言對、事對、反對、正對。言對、事對各有反正,也包括在四種基本類型之中了。劉勰認爲這四種對,言對易,事對難,反對優,正對劣。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對的。

第三部分首先列舉幾種應該避免的弊病,如相對兩方的內容重複、優劣不均、孤立無偶和對偶平庸等,然後提出總的要求:要對得合理恰當,並美如聯璧;對句和散句應交錯運用,像用種種不同的玉器加以調節。

劉勰生當六朝駢文盛行之際,文心雕龍也用駢文寫成;本篇所論,褒多於貶,說是他對駢文是有所偏愛的。在文學創作中,若發揮漢語的有利因素,奇偶適變,對加強作品的藝術性,以及更好地表達某些內容,都是有益的。劉勰對此做了初步總結,也是可取的。問題在於,本篇並非專論對偶;所謂迭用奇偶,顯然指駢文而言。一般散文只是偶用對句,就不存在迭用奇偶,節以雜佩的問題。駢文以對句爲主,可說是雕章琢句的典型文體,總結這方面的經驗,是意義不大的。


校對中


參考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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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寫本殘卷:敦煌唐寫本殘卷存第二至十四 大英博物館藏 東方圖書室 斯坦因藏卷S.5478
至正本:元 元至正十五年刊 明修本1355 嘉興郡學知府劉貞刻於嘉禾 上海圖書館藏 黑白版
弘治本、馮本:前見原本
活字本:明 弘治年間 活字本1505? 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跋有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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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誨本:明 嘉靖二十二年 佘誨刊本1543 臺北傅斯年圖書館藏
另見何允中本:明 萬曆二十年何允中漢魏叢書刻本,卷首有佘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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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張乙本:亦出自張之象本,惟與四部叢刊印本略有不同。
兩京本:明 萬曆十年 胡維新、原一魁序刊本1582 兩京遺編
梅本:明 萬曆三十七 梅慶生音注本1609 吉安劉雲刻於南京
訓故本:明 萬曆三十九 王惟儉音訓故刻本1611 王惟儉訓故
凌本、色本、閔本:前見底本
阮本:明 萬曆四十二年 錢功甫得阮華山宋本1614 清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有錄
合刻本:明 萬曆末年 金陵聚錦堂板合刻五家言1619? 眉端錄有楊慎、曹學佺、梅慶生、鍾惺四家評語
另有梁本:明 梁傑訂正本。卷首題:梁東莞劉勰彥和著明成都楊慎用修評點閔中曹學佺能始參評武林梁傑廷玉訂正
內容與金陵聚錦堂板合刻五家言本基本相同。
梅六次本:明 天啟二年 梅慶生第六次校定改刻本1622 金陵聚錦堂陳長卿刊
鍾本:明 鍾惺評秘書十八種本1620-25? 卷首有曹學佺萬曆四十年序 鍾氏評語列眉端
謝鈔本:明 天啟七年 謝恒鈔本1627 卷末有馮舒朱筆手跋
彙編本:明 崇禎七年 陳仁錫刻奇賞齋古文彙編1634 底本爲萬曆梅本而間有不同
別解本:明 崇禎十一年 黃澍、葉紹泰評選漢魏別解1638
增定別解本:明 崇禎十五年 葉紹泰增定漢魏別解1642
胡本:明 胡震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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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器則認爲鈴木所謂洪本,即洪興祖楚辭補注本。
清謹軒本:清初 清謹軒鈔本
岡本:日本 岡白駒校正句讀本1731 刻於享保十六年辛亥 出自明何允中漢魏叢書
黃注本:清 乾隆六年 黃叔琳輯注本1741 養素堂姚培謙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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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有臺北影印文淵閣本,成像渾然一色,原書剜改字句已無跡可尋。
另有文津本、文溯本:四庫全書文津閣本提要題內府藏本;又見四庫全書文溯閣本與文津本略有差異
王謨本、廣本:清 乾隆五十六年 王謨廣漢魏叢書刻本1791 由何允中漢魏叢書本出而間有不同
張松孫本:清 乾隆五十六年 張松孫輯注刊本1791 長洲張氏刻本 國家圖書館藏
黃注紀評本、兩廣節署本:清 道光十三年 盧坤兩廣節署刊本1833 令嘉應吳蘭修合之 朱墨套印黃叔琳注紀昀評本
此本有芸香堂朱墨套印本翰墨園覆刻本二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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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本:清 光緒二十年 湖南藝文書局校刊本1894 漢魏遺書 載籍三久保文庫六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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