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滑動 :
shift key+mouse scroll滾輪/ mouse middle button按一下

- 注釋顯示 / 隱藏
  
- 日 / 夜 照明
  
回總目
記錄閱讀位置

文心雕龍南朝梁 通事舍人 劉勰

文心雕龍是中國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創作的一部文學理論著作,成書於南朝齊和帝中興元、二年501 - 502間。全書共十卷,五十篇原分上、下部,各廿五篇,以孔子思想爲軸,經綸創作原理 ,浹洽齊梁時代及自先秦以來的文學成果,總結成一套影響中國文學創作的重要見解。

史傳第十六

開闢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之世,史有蒼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曰:史載筆。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也。唐虞流於典謨,商夏被於誥誓。洎周命維新,姬公定法,紬三正以班歷,貫四時以聯事。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聲。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


從開天闢地以來,年代已很長遠,生在現在而能了解古代的事情,就得依靠歷史書籍了。相傳軒轅黃帝的時候,就有倉頡擔任史官,主管文史方面的工作,從此以來,時間已很久了。禮記中的曲禮裏面說:國家的史官隨時準備着記事的筆墨。所謂,就是令使,就是使史官在帝王周圍執筆記錄,在古代,左史專管記事,右史專管記言。記言的經典有尚書,記事的經典有春秋。唐虞時期的歷史記載在尚書堯典皋陶謨等篇中,夏商時期的歷史記載在湯誥甘誓等篇中。周人的國運從文王時開始轉新,周公制定了記載歷史的法則;從此,推算曆法來編排年月,按照四時來記載事件,諸侯建立了邦國,也各有自己的國史;表彰善事,批評過錯,樹立起良好的風氣。從周平王東遷,周代開始衰弱,政治不如西周的太平盛世,法紀散亂,道德敗壞。

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於是就太師以正,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徵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爲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


那時孔子憂念帝王的正道被廢棄,哀傷西周禮樂的衰落,閒居魯國時曾慨嘆鳳凰沒有飛來,到五父衢哭泣麒麟的出現不在太平時期。於是在和魯國樂官討論了音樂之後,校正了的樂曲;根據魯國的史書編寫了春秋。他在春秋中列舉人物的得失以表明稱揚或貶斥,驗證國家的興亡以顯示規勸和警戒。有誰受到春秋中一個字的讚揚,比高官厚祿的價值還珍貴;遭到片言隻語的批評,比斧鉞砍殺的分量還沉重。但其精深的意旨不很明顯,春秋的本文又很簡約;只有和孔子同時的左丘明,領會到它的精微言辭,便系統地闡明其始末寫成左傳,創造了爲經作傳的體例。所謂,就是轉達,轉達出經典的意旨,用以傳授給後人。這是聖人著作的輔助讀物,也是最早的歷史專着了。

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並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故即簡而爲名也。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玄聖。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到了戰國時期,修史的官職仍然存在。秦始皇統一七國,這個期間有許多策劃謀略;因爲只是對這些加以記錄而未作系統編次,所以就用簡策的,名爲戰國策。漢高祖消滅贏秦和項羽,經過了多年的戰爭;漢初陸賈考察這些史跡,寫成楚漢春秋。到了西漢的史官司馬談,他家世世代代都擔任編修史書的職務。司馬遷繼承父志,對歷代帝王事跡做了認真研究而進行敘述。想比之堯典而稱爲,其中所寫的又不全是聖主賢君;想要學孔子而題名爲,文筆上又不能和春秋筆法相比。因此採取呂氏春秋的方式,都叫做。從紀綱的意義來命名,也是一種宏大的稱謂了。所以,用本紀來敘述帝王,用世家來記述諸侯,用列傳來記敘各種重要人物,用八書陳述政治體制,用十表記錄各種大事的年月和爵位;這些方式雖然和古史不同,卻把眾多的事件處理得很有條理。史記按實記錄無所隱諱的優點,淵博典雅而高談闊論的才能,愛好奇特而違反經典的錯誤,以及在體例安排上的不當等,班彪已作過詳細的評論了。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至於宗經矩聖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徵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爲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爲後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着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帝王后,欲爲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僞,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於二后哉?


到班固編寫漢書,繼承了前代史家的事業,特別是從司馬遷的史記中,得益更多。漢書十志相當豐富,讚辭序言寫得弘麗,的確是文質彬彬,意味深厚。至於學習儒家聖人和經書的典雅,條理清楚、內容豐富的功績,拋開班彪之名而竊取其成就的罪過,接受賄賂而編寫歷史的錯誤等,仲長統已講得很詳細了。從左傳的記事上看,它依附春秋,偶爾記敘到一些史實,在文字上比較簡約,對某些歷史人物就很難做具體記載。史記中的各個列傳,才分別對歷史人物做了詳細記載,從而便於觀覽,這是後繼者所取法的。至於漢惠帝死後,呂后代理執政,史記漢書中便都爲呂后立本紀,這是違反常理而有失忠實的。爲甚麼這樣說呢?自從伏犧皇帝以來,就未聽說過有女人當上皇帝。漢代的這種遭遇,難以成爲後代的法式。母雞不晨鳴,這是在周公的誓詞中早就提出的;不允許婦女參與國事,齊桓公也這樣寫在盟文中。從前宣太后擾亂秦國,呂后使漢王朝發生危險;豈只國家大事難以假代,並且要慎重對待名號的問題。張衡在從事歷史工作時,也和司馬遷、班固同樣糊塗,竟然主張爲漢元帝皇后立寫本紀,也是很荒謬的。按理說,惠帝的兒子劉弘雖然是假冒皇后之子,但總是惠帝的後嗣;孺子劉嬰雖然年幼,但他才正是漢平帝的繼位者。劉弘、劉嬰兩人應立本紀,哪有爲呂后、元帝后立本紀之理呢?

至於後漢紀傳,發源東觀。袁張所制,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彪之詳實,華嶠之準當,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徵,或疏闊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張比之於遷固,非妄譽也。


東漢的史書,開始於東觀漢紀。後來袁山松的後漢書、張瑩的後漢南紀,都寫得偏頗雜亂,違反倫常。薛瑩的後漢紀、謝承的後漢書,都寫得粗疏謬誤,很不可信。如像司馬彪的續漢書,詳細而真實,華嶠的後漢書,準確而恰當,就可算是東漢史中寫得最好的了。到了三國時期,記載三國史跡的著作不斷出現。如孫盛的魏氏春秋、魚豢的魏略、虞傅的江表傳、張勃的吳錄之類。有的過於激切,與眾不同,卻難以令人信服;有的粗枝大葉,不着邊際,很少抓住要點。只有陳壽的三國志,文詞和內容都清晰和潤;晉代的荀勖和張華,把三國志比之史記漢書,是並不過譽的。

至於晉代之書,繫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末而不終,乾寶述,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爲能。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粲晉紀,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到了晉代,史書的編寫屬於著作郎。陸機的晉紀,寫晉初的歷史但不完備;王韶之的晉紀,寫晉未的歷史但沒有寫到東晉結束。乾寶的晉紀,推究得當而有次序;孫盛的晉陽秋,以簡明扼要爲特長,考察春秋的經文和傳文,都有一定的編寫條例。從史記漢書以後,就沒有幾例爲編寫的依據了。到東晉鄧粲編寫晉紀,又開始擬訂條例。他拋開漢魏的史書,而取法殷、周,可見即使僻居湘江的邊遠學者,也注意到學習古代的典、謨。到孫盛編史也立條例,就是取法鄧粲了。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鑑興廢,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爲盛。郡國文計,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體國也。閱石室,啟金匱,抽裂帛,檢殘竹,欲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矣。


編寫史書的根本問題,是必須總貫諸子百家,傳之千秋萬世,表明歷代盛衰的證驗,作爲後世興亡的借鑑;使一個朝代的典章制度,和日月一樣共同長存;王霸之業的事跡,和天地一樣長久光大。因此,在漢朝初年,史官的職務較爲隆重。各州郡和諸侯國的檔案賬目,首先要集中到編寫史書的太史府,以求史官能詳細了解全國的重大規劃;還必須閱讀國家珍藏的檔案史料,搜檢一切殘舊的帛書竹簡,以求史官能廣泛而熟練地考察古代史跡。因此,在確立意義和選用言辭上,應以經典爲準則;在進行規勸、警戒的取捨上,必須以聖人爲根據;然後才能對史實闡釋評價得明白而正確,這樣就不至於產生煩瑣不實的記載了。

然紀傳爲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爲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兩記則失於復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後漢之尤煩,皆此類也。


但史書的基本格式,就是按年代順序編纂有關事件,文字上不能進行空泛的議論,而是按照實際記敘。不過年代太遠的事是否寫得符合,就很難準確;要寫的事太多,對每件事的始末就容易忽略:這的確是作綜合記敘所存在的困難。有的同屬一事,但和幾人有關,如果在兩人的本傳裏都寫,就造成重複的毛病;如果只記在一人頭上,則又出現不周全的缺點:這又是在銓衡輕重、相互配合上存在的困難。所以,東漢張衡指出的史記漢書中的不少錯誤,晉代傅玄批評的東觀漢記的過失和煩瑣,都是由於上述困難造成的。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僞。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詳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爲嘆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如果追述很久以前的歷史,年代愈遠,不可靠的就愈多。戰國時的公羊高曾說:傳聞的東西往往各異其辭。荀況則說:遠的從略,近的從詳。凡是有疑問的地方寧可暫缺不寫,這是由於史書以真實可信爲貴。可是一般人都有點好奇,不顧按實而書的原則。聽到點傳聞就想大寫特寫,對遙遠的事情卻想做詳細描寫;於是拋開共同一致的而追求奇異的,牽強附會,生拉硬扯;過去的史書上從未記載的東西,竟寫在自己的書中。這就是史書錯亂不實的根源,是追述遠代歷史的大害。至於編寫當代的歷史,卻正因同時而往往是虛假的。雖然孔子在春秋中,對和他同時的魯定公、魯哀公的不當之處,也有委婉的諷刺,但一般的世態人情,就很難超脫當時的利害。對功勳榮顯的貴族,即使是平庸無能的人,也要全加粉飾;對遭受困頓不幸的人,雖然有美好的品德也常常加以嗤笑。任意褒貶,形之筆端,這又是歪曲同時史實而令人嘆息的事情。所以,記述遠的是那樣虛假,記載近的也如此歪曲,能夠把事理剖析明白而記敘得當的,就只有左丘明了吧!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爲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至於對尊長或聖賢有所隱諱,固然是孔子的聖意;因爲細微的缺點不能影響整個品德高尚的人,而對壞人壞事進行批評警戒,那正是優秀史家應有的直筆;這就正如農夫見到野草,必然要把它鋤掉。這種精神,也是萬代必遵的共同準則。至於從繁雜的事件中,抽出綱要來統領全史的方法;力求真實可信,排除奇聞異說的要領;明白交代起頭結尾的順序;斟酌品評人事的原則;能夠掌握這個大綱,編寫史書的各種道理就都可貫通了。但史家的使命,負擔着綜述一代史實,要對全國負責的重任,不能不常常受到各種各樣的指責。一切寫作任務,沒有比這更費力的。司馬遷和班固已是精通史學了,他們的史書尚且屢遭後人詆毀,如果隨意亂寫,記述不當,這就很危險了!

贊曰:
史肇軒黃,體備周孔。
世歷斯編,善惡偕總。
騰褒裁貶,萬古魂動。
辭宗邱明,直歸南董。


總結:
史官開始於軒轅黃帝,史書完備於周公孔子。對世代經歷的事編成歷史,無論好人壞人都總括其中。史書上傳以褒揚,斷以貶辭,長期使人驚心動魄。文辭方面應學習左丘明,記事方面要像南史氏和董狐那樣正直秉公。


史傳文心雕龍的第十六篇。從本篇到第二十五篇書記的十篇,所論文體,都屬類,是對各體散文的論述。

全篇由兩大部分組成。前三段爲第一部分,論述晉宋以前的史書。第一段講史傳的含義,和從初設史官到春秋戰國時期史書的編寫情況;突出地肯定了春秋一字褒貶的巨大意義,以及左傳創體、傳經上的作用。第二段評述兩漢的史書,對史記漢書的得失做了重點評論;對爲女后立紀的作法表示激烈反對。這說明劉勰的封建觀念是相當濃厚的,他認爲應爲只有兩歲的孺子劉弘、劉嬰立本紀,而反對爲實際掌管國政八年之久的呂后、漢元帝皇后立本紀。這種提倡,顯然與司馬遷、班固等大不相同。第三段講魏、晉以來的史書,評價最高的是三國志

後兩段爲第二部分,總結編寫史書的理論。第一段講總的任務和要求,強調徵聖宗經,提出在會總和相互配合上的兩大難點。第二段批判了寫遠和寫近中的兩種不良傾向,最後總結出編寫史書的四條大綱。

劉勰對歷史著作的基本主張是務信棄奇。他一再強調實錄無隱按實而書貴信史等,對不可靠的東西,他認爲寧可從略甚至暫缺不寫,而不應穿鑿附會,追求奇異;他特別反對的是不從實際出發,而吹捧權貴,貶抑失意之士,這是有積極意義的。但由於劉勰過分拘守徵聖宗經的觀點,不僅反對爲女后立紀,還提出尊賢隱諱的主張,這就和他自己一再強調的實錄無隱等相矛盾了。

從史學的角度看,本篇對晉宋以前的史書做了比較系統的總結,這對古代歷史散文,特別是在古代史學理論上是有一定貢獻的;但其重要不足之處,是未能着重從文學的角度來總結古代歷史散文和傳記文學的特點。

有電子本作平二明弘治馮本年二疑有誤。今據梅慶生第六次校定本改作帝王

諸子第十七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羣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爲鬻子。子目肇始,莫先於茲。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聖賢並世,而經子異流矣。


諸子這種著作,是闡述理論、表達主張的書籍。古人所謂不朽,第一是樹立品德,其次是著書立說。一般人民羣居生活,苦於周圍事物紛壇雜亂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士大夫立身處世,又擔心自己的聲名和德行不能流傳廣遠。所以只有才華突出的人,方能光輝地遺留下自己的著作,傳布開自己的姓名,像太陽、月亮般地爲人人所共見。從前黃帝時的風后、力牧和商朝的伊尹等人的書,都屬於這一類。不過這些作品,大概是古代相傳的話語,到戰國時才記錄下來的。後來楚國的祖先鬻熊通曉哲理,周文王曾向他請教;他留下的文辭和事跡,編爲鬻子。在子書著作中,這是最早的開始者。到了老子,因爲懂得古禮,孔子曾向他請教;於是寫成道德經,成爲諸子中較早的書。但是,鬻熊僅僅是文王的朋友,老子卻是孔子的老師;兩位聖人和兩位賢人同時,而所寫的書或成爲經,或成爲子,儼然是兩類不同的著作了。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确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於地利,騶子養政於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勛,尸佼兼總於雜術,青史曲綴於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並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餘榮矣。


到戰國的時候,在互相用武力征伐中,出現了許多傑出的人才。孟軻信奉儒家的學說,謙恭地和王侯們周鏇;莊周闡述道家的理論,任意馳騁;墨翟採用儉樸節約的學說;尹文研究名義和實際是否相合;野老講究從地利的角度治理國家;鄒衍談論陰陽五行來配合政治;申不害和商鞅用刑罰來安定秩序;鬼谷子靠着口才來立功;尸佼綜合各家學說;青史詳記民間的談論。以後繼承他們的流波而如枝之附乾者,不知道有多少。這些人大都能夠通過雄辯來傳布自己的學說,並且飽享了厚祿高官。

暨於暴秦烈火,勢炎崑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於是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餘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到殘暴的秦始皇焚燒書籍,幾有一網打盡之勢,可是諸子並未受到其害。後來漢成帝重視古書,命令劉向整理校勘,於是寫成七略,記載各種有價值的書籍,九種學派的傑作都被蒐集;到書目編成時,共有一百八十多家了。魏晉以後,有時仍然有人寫作子書,其中夾雜一些不可信的言論,也記錄了一些瑣言碎語;如果把這些依類收集起來,也得要裝滿幾大車了。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云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云蝸角有伏屍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湯如茲,況諸子乎!


但是著作雖然堆積得很多,其主要的情況還是容易掌握的。無論它們闡述道理或議論政事,都是從經書發展下來的;其中內容純正的,便符合於經書的規則;內容雜亂的,便違背經書的法度。禮記中的月令,是採用呂氏春秋十二紀;而禮記·三年問的內容,也寫進了荀子中的禮論。這些都是內容純正的例子。至於商湯問夏革,夏革說黃帝能聽到蚊子的眼毛上有小蟲發出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惠施推薦戴晉人對梁惠王說,在蝸牛角上曾發生過一場戰死數萬的大仗;列子·湯問中有愚公移山和龍伯國巨人跨海的奇談;淮南子·天文訓中有共工碰得天傾地斜的怪說:這些都是內容雜亂的例子。所以一般人都不喜歡諸子的羅嗦而荒唐。不過商代的歸藏經裏面,也大談奇怪的事,如說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之類;商湯時的書尚且如此,何況諸子百家呢!

至如商韓,六虱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鴞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


此外,如商君書中說有六種害國的虱子,韓非子中說有五種害國的蛀蟲,這就是反對仁義道德;後來商秧被車裂,韓非被毒死,那不是沒有原因的。還有公孫龍的白馬不是馬、孤犢沒有娘之類詭辯,話雖說得巧妙,但道理卻很笨拙;魏公子牟把公孫龍比作井底之蛙,並不是隨便指責他。從前東平王劉宇向漢成帝要求諸子史記,成帝不肯給,就因爲史記裏常常講到軍事上的謀略,而諸子中又往往雜有怪異的東西。但是,對於博學的人來說,就應該抓住其主要的,要擷取它們的花朵,而咀嚼其果實;拋開錯誤的部分,而採取正確的意見。細看這些不同的學派,確也是學術界的大觀。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列禦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鶡冠綿綿,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着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泛采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之大略也。


考查諸子中孟軻、荀況的論述,理論完美而辭句雅正;管仲、晏嬰的著作,事實可信而語言簡練;列禦寇的書,文氣宏偉而辭采奇麗;鄒衍的議論,構思誇張而辭句有力;墨翟和他的學生隨巢的著作,意思明顯而語句樸質;尸佼和尉繚的書,學說通達而文辭笨拙;鶡冠子議論深長,所以常發深刻的言論;鬼谷子說理玄遠,常闡述奧妙的意見;感情明顯而豐富,是文子所獨具的優點;辭句簡練而精當,尹文子掌握到這種要點;慎子巧於分析精密的道理;韓非子中的譬喻廣博而豐富;呂氏春秋見識遠大而風格周密;淮南子多方面吸取材料而文辭華麗。這些可說已經包括了諸子百家的精華,也就是他們作品的主要特點。

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爲子,適辨一理爲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此外還有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揚雄的法言、劉向的說苑、王符的潛夫論、崔寔的政論、仲長統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等等。它們有的闡述儒家經典,有的說明政治方略;雖然常用字做書名,但事實上屬於諸子。爲甚麼呢?因爲廣泛闡明各種事物的叫做,只辨別一種道理的叫做;它們既然牽涉到各方面的問題,所以應該屬於諸子的範圍了。

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後,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在戰國以前,上距古代聖人還不算太遠,因而能夠超越一代地高談闊論,自成一家。到兩漢以後,文風散漫衰落;作者雖然熟悉儒家學說,但常常依傍前人,採用舊說。這就是古代和近世子書的不同。唉!諸子百家本身常常和當時人合不來,而自己的志趣卻靠着理論而獲得陳述。他們的心懷一方面聯繫到遠古以前,一方面又交付給千載之後。金石會毀滅,難道聲名也會消逝嗎!

贊曰:
丈夫處世,懷寶挺秀。
辨雕萬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隱,含道必授。
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總結:
士大夫生在世上,應有超人的才德;能夠論述一切事物,其智慧可認識整個世界。建立品德是隱約難見的,可是懂得了道理就必然能傳布。不同的流派走不同的道路,各家的界限是很分明的。


諸子文心雕龍的第十七篇。諸子散文不僅是我國古代散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後來歷代散文的發展,也有其長遠的影響。本篇以先秦諸子爲重點,兼及漢魏以後的發展變化情況,對諸子散文的特點做了初步總結。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敘述子書的性質、起源以及子書和經書的區別。第二部分主要評論先秦諸子內容方面各不相同的特點,而歸總爲兩大類:一是純粹的,一是駁雜的。這兩類的區分,主要以是否符合儒家經典爲準則。這裏,徵聖宗經的觀點使劉勰對古代某些優秀的神話或寓言作了不正確的評論。第三部分從寫作特點上論述了諸子百家的主要成就,指出漢以後的子書漸不如前。

本篇曾講到,漢代統治者因諸子書中雜有異端思想而害怕其流傳,但劉勰馬上提出,諸子之書亦學家之壯觀也。從本篇着重對各家不同風格特點的論述來看,劉勰對諸子百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是有所認識的。諸子中某些富有浪漫主義特色的神話、寓言,爲劉勰所不理解,這是他宗經思想造成的局限。但劉勰並不反對浪漫主義的表現方法。諸子百家中浪漫主義色彩最突出的,莫過於莊子列子。劉勰對其總的評論則是:莊子述道以翱翔列子氣偉而采奇。這既是肯定性的評述,也正捕捉到他們的風格特點。

論說第十八

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爲論語。蓋羣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


聖賢闡明永恆道理的著作叫做,解釋經典、說明道理的著作叫做的意思就是道理;道理正確,就不會違背聖人的意思。從前孔子所講精微的話,他的弟子追記下來,因此謙遜地不稱爲,而叫做論語。以爲名的各種著作,就是從此開始的。在論語之前,還沒有以爲名的著作;六韜中的霸典文論文師武論,這兩個篇名大概是後人加上的吧!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羣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仔細考察這種文體,其支流是多種多樣的:陳述政事方面的,就和議論文、說理文相合;解釋經典方面的,就和傳文、注釋相近;辨論歷史方面的,就和讚辭、評語一致;評論作品方面的,就和序文、引言同類。所謂,就是說得適宜的話;,就是能動聽服人的話;,就是轉述老師的話;,主要是進行解釋;,就是說明意義;,就是提出公正的道理;,就是交代所講事物的次第;,就是對正文的補充說明。這八種名目雖然各不相同,總的來說都是論述道理。所謂,是對各種說法加以綜合研究,從而深入地探討某一道理。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爲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無,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所以,莊周的齊物論,是用作爲篇名;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中,很明顯地列有開春論慎行論等六論。到了漢代,漢宣帝在石渠閣,漢章帝在白虎觀,前後兩次召集儒生討論五經的異同;根據聖人的意旨來貫通經書中的道理,這是論文作家應該採取的正當文體。至於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能夠清楚地陳述感情,並善於借用史論的形式。曹魏掌權的初期,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學說,所以當時傅嘏和王粲的論文,能精練地考核名實,推論道理。到了正始初期,仍致力於繼承前代的論文;何晏等人,論述老莊玄學的風氣開始盛行起來。於是老莊思想充斥文壇,而和儒家爭奪思想陣地。細讀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論等,都是獨出心裁,論點銳利而精密,這些都是當時論文中比較精采的。此外,如李康的運命論,在論述命運方面雖然和王充的論衡相同,運命論的文采卻超過了論衡。陸機的辨亡論,有意摹仿賈誼的過秦論,卻遠遠比不上它;但辨亡論也是陸機的優秀作品了。

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然滯有者,全繫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羣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至如張衡譏世,頗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


再如宋岱、郭象等人的論文,能夠敏銳地思考到精微奧妙的深處;王衍、裴頠等人的論文,在方面進行爭辨:他們都是在當時最突出,而又揚名後世的辯論家。但堅持的人,完全拘泥於形體的作用;注重的人,又死守着無聲無形的虛無之說。他們都是徒然在偏激的理解上鑽牛角尖,而不能求得正確的道理。探索到深奧之理的極點,就只有佛教思想所理解的那種有無不分、無思無欲的最高境界。到東晉時期,各家所談論的,就只有老莊玄學了。這時雖也談到一些新的東西,但大多數是前代話題的繼續。至於張衡的譏世論,調子好像開玩笑;孔融的孝廉論,只是作一番嘲戲;曹植的辨道論,就和抄書相同了。言論不保持正道,這樣的論着還不如不寫。

原夫論之爲體,所以辨正然否。窮於有數,究於無形,鑽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


考察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以把是非辨別清楚。不僅對具體問題進行透徹地研討,並深入追究抽象的道理;要把論述的難點攻破鑽通,深入挖出理論的終極。論着是表達各種思考的工具,用以對萬事萬物進行衡量。所以,道理要講得全面而通達,避免寫得支離破碎;必須做到思想和道理統一,把論點組織嚴密,沒有漏洞;文辭和思想密切結合,使論敵無懈可擊:這就是寫論文的基本要點。因此,寫論文和劈木柴一樣,以正好破開木柴的紋理爲貴。如果斧子太銳利,就會超出紋理把木柴砍斷;巧於文辭的人,違反正理而勉強把道理說通,文辭上看起來雖然巧妙,但檢查實際情形,就會發現是虛妄的。只有有才德的人,能用正當的道理來說服天下之人的心意,怎麼可以講歪道理呢?

若夫注釋爲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朱文公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安國之傳,鄭君之釋,王弼之解,要約明暢,可爲式矣。


至於注釋經典的文字,是把論述分散在注釋中,這種碎雜的注釋雖有別於論文,但會總起來就和論文相同了。不過像秦延君注尚書·堯典堯典二字,就用了十多萬字;朱普注尚書,用了三十萬言;這就爲通達的學者所厭煩,而恥於從事煩瑣的章句之學了。如毛亨的毛詩詁訓傳、孔安國的尚書傳、鄭玄的三禮注、王弼的周易注等,其傳注都簡要明暢,這些可算是注經的典範了。

說者,悅也;兌爲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僞,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


所謂,就是喜悅;字從周易中的兌卦象徵口舌,所以說話應該令人喜悅。但過分追求討人喜悅,就必然是虛假的;所以,虞舜曾驚震讒言太多。自來善說的人,如商代伊尹用烹調方法來說明如何把殷商治理強大,周初呂望用釣魚的道理來說明怎樣使周代興盛;以及春秋時期鄭國燭之武說服秦國退後,因而解救了鄭國的危亡;魯國的端木賜說服齊國轉攻吳國,因而保存了魯國等:這些都是說辭中較好的。

暨戰國爭雄,辨士雲涌;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唇舌,頡頏萬乘之階,抵戲公卿之席,並順風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到了戰國時期,七國爭雄,遊說之士風起雲湧;他們用合縱、連橫之說參與謀劃,用紛壇複雜的計策來爭奪權勢,用圓轉如彈丸的方法來施展其巧妙的辯辭,或用首先飛揚聲譽以引出對方的論點,然後加以鉗伏的妙術。戰國時毛遂一人的辯辭,比傳國之寶的鐘鼎還貴重,他的一張嘴唇,勝過百萬雄獅;蘇秦佩帶着六國的一大串相印,張儀被封贈五座富饒的城市。到漢代平定秦、楚之後,辯士們的活動逐漸停止。漢代的少數說客,如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所烹殺,蒯通也幾乎被投入劉邦的湯鍋。即使還有陸賈頗負盛譽,張釋之的附會時事,杜欽的文辭辨析,樓護以唇舌鋒利稱着,他們都活動於帝王的玉階之前,戲談於王公大人的坐席之間;但都不過看風駛舵,迎合趨勢,已沒有人能逆流而上以扭轉大局了。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並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於鄒陽之說吳梁,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


貴在合於時機,或緩或急,靈活運用,不僅僅是婉言陳說,也要書寫成文。如戰國時范睢的獻書昭王,要求進言獻策;秦代李斯的上秦始皇書,諫阻驅逐客卿;都循着情理而深入機要,言辭動聽而切中要務;雖然觸及帝王的某些險要問題,卻能功業告成,計議符合,這就是向帝王上書方面善於陳說的了。此外,如西漢鄒陽上書吳王和梁王,比喻巧妙而道理恰當,所以,雖有危險卻無罪過。又如東漢馮衍進說於鮑永和鄧禹,所講之事既不緊迫而又文辭繁多,所以雖然多次陳政言事,卻很少有人重用他。

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說理文的關鍵,是必須使之有利於時政而又意義正當;既要有助於政務的完成,又要不妨害自己的榮顯。除了欺騙敵人,就應該講得忠誠可信。要把真心誠意的話獻給主上,用敏銳的文思來完成說辭,這就是的基本特點。可是,陸機的文賦卻說:的特點是表達明顯而進行欺騙。這是甚麼話呢?

贊曰:
理形於言,敘理成論。
詞深人天,致遠方寸。
陰陽莫忒,鬼神靡遁。
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總結:
道理通過語言來表達,把道理陳述出來就成爲。論說之詞可以深究天地間的至理,說服天下人的心意。即使抽象的陰陽變化之理,也要說得令人不疑;秘奧的鬼神之道,也同樣不能隱避。用飛鉗等精妙的方法來說服對方,能夠很快就發生阻止或勸進的實際效力。


論說文心雕龍的第十八篇。在後代文體中總稱爲論說文。本篇所講也有其共同之處,都是闡明某種道理或主張,但卻是兩種有區別的文體:是論理,重在用嚴密的理論來判辨是非,大多是論證抽象的道理;是使人悅服,除了古代常用口頭上的陳說外,多是針對緊迫的現實問題,用具體的利害關係或生動形象的比喻來說服對方。後世的論說文,基本上是這兩種文體共同特點的發展。

本篇分兩大部分:前兩段講,後兩段講。第一段說明的概念、類別及其從先秦到魏晉時期的發展概況;第二段講的基本要求,附論注釋文和論體的同異。把注釋一概歸入論體,是很勉強的,不過古代某些經傳既獨立成書,也表達了着者系統的學術見解,和一般學術論着有一定的共同之處;第三段講的含義和發展概況;第四段講的基本要求。

劉勰對論、說文的論述,除以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表現了他濃厚的尊儒思想外,在涉及魏晉期間崇有貴無之爭時,還搬出了佛教的般若之絕境,這並非概念上的偶然借用,而是在這場大論戰中,作爲佛教徒的劉勰對這個重要問題的論斷。這對我們全面研究劉勰的文學思想是值得注意的。另一方面也應看到:劉勰博通經論梁書·劉勰傳,對文心雕龍全書理論體系的建立是有關的,而對古代論說文的總結,也提出一些可取的意見。如認爲議論文要彌綸羣言,而研精一理;提倡能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論文;強調辨正然否,反對講歪道理而主張以理服人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以,要求必須使人悅懌。這既抓住先秦辯論家善用寓言服人的特點,也是漢魏以後的雜說所繼承的精華。劉勰一再肯定動言中務喻巧而理至的辯說,對總結和發揚古代體的文學特點,是有一定意義的。

詔策第十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其唯詔策乎!昔軒轅唐虞,同稱爲。命之爲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象: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降及七國,並稱曰。令者,使也。秦並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


統治着天下的帝王,他的話是神聖的。帝王靜坐御前,他的意旨能夠滿布四海,主要就是通過詔策了。在軒轅黃帝和堯舜的時候,帝王的話都叫做的意義,本來是給有功德之臣賜以姓氏;它在夏、商、周時期,還包括像甘誓湯誥之類的誥和誓。是用來教訓軍旅的,是用來實施政治的。表示來自上天,所以用來授與官爵,賜給姓氏。周易·姤卦象辭中曾說:國君用命令來教訓四方臣民。誥命的作用,就如大風起於大地之間,所有臣民無不隨風而動。到了戰國時期,就都稱爲。所謂,就是使的意思。秦始皇統一六國,又把改稱爲。漢初制走法度,把分爲四類:第一類叫策書,第二類叫制書,第三類叫詔書,第四類叫戒敕。用敕書來警戒州、部長官,用詔書來教訓各種官吏,用制書來發布減免刑罰的命令,用策書來封贈王侯。所謂,就是竹簡,就是截斷,就是告訴,就是戒正。

畏此簡書君子以制數度明神之詔敕天之命,並本經典以立名目。遠詔近命,習秦制也。絲綸,所以應接羣后。虞重納言,周貴喉舌,故兩漢詔誥,職在尚書。王言之大,動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辭: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


詩經中曾說害怕這告急的簡書周易中曾說君子要使禮尊卑有度周禮中曾講到詔告於日月山川之神尚書中曾講過帝王奉正天之命等,可見策、制、詔、敕,都是根據經書中的說法來確立名目。後來重詔而輕命,是沿習秦制而來的。禮記裏說:帝王的話雖細如絲,一講出來就變成粗繩;因此對朝中羣臣說話必須慎重。虞舜早就重視納言之臣,周宣王則把出納王命的官吏視如喉舌。到了兩漢時期,就由尚書來管理帝王文誥。帝王的話關係重大,往往要寫入史書;話一出口就產生了巨大作用,好像人的汗水一樣,出來了就不能返回。所以,由於淮南王劉安文才英俊,漢武帝給他的書信,先要請司馬相如等人審查草稿。由於隗囂部下文士眾多,所以,光武帝和他在文辭上的往來特別留意。這不只是爲了在當時得到美譽,也爲了後世的影響而不得不慎重。

觀文景以前,詔體浮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範後代。及制詔嚴助,即云: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孝宣璽書,責博於陳遂,亦故舊之厚也。逮光武撥亂,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時或偏濫。詔賜鄧禹,稱司徒爲堯;敕責侯霸,稱黃鉞一下。若斯之類,實乖憲章。暨明章崇學,雅詔間出。和安政弛,禮閣鮮才,每爲詔敕,假手外請。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勖九錫,典雅逸羣。衞覬禪誥,符采炳耀,弗可加已。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劉放張華,並管斯任,施令發號,洋洋盈耳。魏文帝下詔,辭義多偉。至於作威作福,其萬慮之一蔽乎!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後,體憲風流矣。


查考西漢文帝、景帝以前的詔書,大都寫得虛浮雜亂;漢武帝崇尚儒學,詔書就較爲弘大深刻。如封齊王、燕王和廣陵王的策書,文辭和尚書中的訓、典相同,其深刻而正確的勸戒之義,爲後代留下了典範。他在批評嚴助的制誥中,曾講到嚴助不願在朝內做官,這正體現了漢武帝愛才的恩典,漢宣帝給太原大守陳遂的璽書,也表現了對故舊的厚意。東漢光武帝在治平了亂世之後,對文化學術頗爲注意,但喜怒之情比較輕率,有時不免過分一些。如在給鄧禹的敕書中,竟稱鄧禹爲堯;在批評侯霸薦人不如意的璽書中,就用死刑來嚇唬他。如像這類詔策,實在是違背法度的。到明帝、章帝時,他們都重視儒學,典雅的詔書,還偶然出現一些。及至安帝、和帝時,政治鬆弛,負責詔令的尚書省又缺乏人材,每次寫詔書、敕書,還要請外人代筆。到了建安末年,詔策文的寫作迭更興起。如潘勖的冊魏公九錫文,寫得高雅出羣;衞覬的爲漢帝禪位魏王詔,對曹丕的受命爲帝,表達得十分昭明顯著。要比他們寫得更好,已不可能了。魏晉以後,管理詔策的機構改爲中書省,魏國的劉放,西晉的張華,前後擔任中書監的職務,因此,發號施令的詔策,傳聞於世的很多。這個時期魏文帝曹丕的詔書,文辭義理大都寫得宏偉,但有的詔書中,竟鼓勵夏侯尚讓其部下作威作福,這是他沒有考慮周到的一點小毛病吧!晉元帝建立東晉之後,只有晉明帝比較重才;因溫嶠文筆清新,被引進中書省任職。不過從此以後,古代寫作詔策的法度就逐漸消失了。

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恆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


帝王的話是崇高而神聖的,這是因爲帝王對全國情況有深透的觀察了解,所以他的話能爲各個諸侯效法,並使天下信服。因此,選拔賢才、授與官爵的命令,應如日月之光那樣明亮;褒獎或策封臣下的詔書,就要有和風雨露般的潤澤;關於敕正教戒方面的文誥,則要像燦爛羣星吐出的光華;關於治理軍事或召集諸侯會同討伐的軍令,就要表現出滾滾雷霆的聲威;對於因過失而造成災害的人予以寬赦,赦書就要像春天的露水那樣滋潤;對於明賞罰、正法紀的文誥,則要像秋天的嚴霜那樣剛烈:這就是寫作詔策的基本要求。

戒敕爲文,實詔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憲,此其事也。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曉治要矣。及晉武敕戒,備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隱,勒牙門以御衞,有訓典焉。


至於戒敕之文,是詔令中更爲切實的一種;如穆天子傳所載周穆王命郊父接受戒敕的教令,這就是戒敕文了。魏武帝曹操曾說,作敕戒應根據事實,寫得明確果斷,而不要依違不決。這就通曉治術之要了。到了晉武帝,就把敕戒普遍用於各種官吏:如告戒都督掌握軍事要領,告戒州牧嚴格督察其下屬,警戒郡守要體恤百姓痛苦,督促牙門將領要加強防衞等,都具有詔策的古義。

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矣。


所謂,就是謹慎。夏禹曾說:用讚美來進行警戒。國君、父母和老師是最尊嚴的,作爲君、父和師,他們給人的恩德是無窮無盡的。漢高祖的手敕太子、東方朔的誡子,都是臨終之前所作的遺命。從東漢馬援以後,便開始留下自己的家戒。班昭的女戒,可以稱之爲傅母和女師了。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故王侯稱教。昔鄭弘之守南陽,條教爲後所述,乃事緒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麗而罕施,乃治體乖也。若諸葛孔明之詳約,庾稚恭之明斷,並理得而辭中,教之善也。


所謂,就是效法,講出話來老百姓便按照去做。舜的臣子契曾提出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教,所以後來王侯大臣對老百姓的訓示就叫做。西漢鄭弘任南陽太守時,他條列教令爲後世所稱述,就因爲他講的事情頭緒清楚明白。漢末孔融做北海相,他的教令雖寫得雅麗,治理上卻差一些,這是治理和教令不一致。如諸葛亮的教令,內容周詳而辭采簡樸;庾翼的教令,明確而果斷:他們都寫得道理得當而文辭切中,這就是優秀的教令了。

自教以下,則又有命。有命自天,明命爲重也;周禮師氏詔王,明詔爲輕也。今詔重而命輕者,古今之變也。


教令之外還有詩經中說:命來自天。這表明很重要。周禮中說:主管教育的官員詔告周王。這表明是用於臣對君的。秦以後則重而輕,這是古今變化的不同。

贊曰:
皇王施令,寅嚴宗誥。
我有絲言,兆民伊好。
輝音峻舉,鴻風遠蹈。
騰義飛辭,渙其大號。


總結:
帝王發號施令,老百姓敬仰聖旨。國君能慎重地發布詔令,萬民都很高興。光輝的詔策高舉,鴻大的教化遠播。充分發揚詔策的意義和文辭的作用,使帝王的號令更爲盛大。


詔策文心雕龍的第十九篇,主要是論述帝王的詔令文告。這類文體的名目很多,後代統稱爲詔令。魏晉以前,這種文體還多用古樸的散文,隋唐以後,就常用辭采華麗的四六駢文。本篇反映了魏晉以前詔策文的大概發展情況。

本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的第一段講詔策的起源,它的主要分類及其基本含義,歷代詔策的發展變化和有關作品的得失;第二段講各種詔策文的不同特點。第二部分第三段簡論戒、教、令三體。這三種可用於君對臣,也可用於臣對民或父對子,和帝王專用的詔策有所不同,所以,這部分實際上是本篇的附論。

詔策是古代一種套用文。它的作者雖是少數,卻和廣大人民關係重大。正因王言之大,影響深廣,怎樣把這種文告寫好,就爲歷代帝王和有關文人所注重。篇中所講虞重納言,周貴喉舌,光武帝的加意書辭等,都說明了這點。具有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也要把自己起草的文稿請司馬相如等審閱後才能發出;歷代更多的帝王文告,則直接由文人起草。這樣,詔策文就成爲我國古代散文的重要文體之一。劉勰對這種文體進行了初步總結,並提出不同內容、不同作用的文告,要有不同的特點、不同的要求,如有的要氣含風雨之潤,有的要筆吐星漢之華,有的要辭有秋霜之烈等;此外,如謂帝王要出言如絲敬慎來葉、使人信服等,雖講的比較委婉,卻也反覆申述,意有可取。本篇對帝王之言的過分尊崇,表現了文學評論者的時代局限;其中對某些詔策的批評或肯定,都主要是從封建制度的利益着眼的。

檄移第二十

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兵先乎聲,其來已久。昔有虞始戒於國,夏后初誓于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眾,未及敵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令,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出須名。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齊桓征楚,詰苞茅之缺;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暨乎戰國,始稱爲檄。檄者,皦也。宣露於外,皦然明白也。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露布者,蓋露板不封,播諸視聽也。


雷聲的震動,從光耀的閃電開始;軍隊的出征,要首先傳出其威武的聲勢。因此,看到閃電就害怕巨雷,聽到聲勢就害怕軍威。軍事行動首先要傳出聲威,這在很久以前就有了。相傳有虞氏便開始警誡國內百姓,夏后氏已開始教訓軍隊,殷代帝王也曾在軍門外訓示百姓,周代帝王在交戰之前對軍隊進行過訓誓。由此可見,無論有虞氏的警戒士兵,還是夏、商、周的教訓部隊,都是宣傳教育自己的民眾,還沒有用到敵人的。到周穆王西征大戎時,祭公謀父提出:古代有威嚴地譴責敵人的訓令,有誥誡對方的文告。這就是檄文的源頭了。到春秋時期的征伐,因爲是諸侯發起的,恐怕對方不服,所以出兵必須有一定的名義,用以振奮自己的威風,揭發對方的昏亂;這也就是劉獻公所說的:一方面用文辭告誡對方,一方面用武力強迫對方。春秋時齊桓公征討楚國,就首先責問了楚國不進貢茅草等罪過;晉厲公討伐秦國,曾斥責秦國侵撓焚燒晉國箕、郜等地的罪行;齊國的管仲,晉國的呂相,在齊晉兩國出兵之前向敵國的指責,仔細研究它的意義,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檄文了。到了戰國時期,才正式稱這種文辭爲。所謂,就是明白,就是把問題宣揚揭示出來,使之明明白白。張儀的爲文檄告楚相,是一尺二寸長的簡書,因爲是明白昭着的文字,所以有的稱爲露布,用以擴大視聽。

夫兵以定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云肅將王誅。故分閫推轂,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爲毅,亦且厲辭爲武。使聲如衝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徵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奸宄之膽,訂信慎之心,使百尺之沖,摧折於咫書;萬雉之城,顛墜於一檄者也。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飾,而意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實太甚,發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露骨,敢矣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鍾會檄蜀,徵驗甚明;桓溫檄胡,觀釁尤切,並壯筆也。


出兵是平亂的重大事件,任何個人都不敢自作主張。即使皇帝親自出征,也要說,他是恭敬地執行上天的懲罰;諸侯用兵,就說他是敬奉帝王之命來進行誅伐。所以,古代帝王遣將出征時,不僅親自推車送出,還要授給將領處理都城之外的軍事大權。奉持正直之辭去討伐敵人,不僅要使自己的行動果敢堅毅,並且要用有力的檄文,形成強大的威力:使討敵的聲威如暴風襲擊,氣勢如彗星橫掃;振奮全軍將士的威怒,聚集於討伐的罪人;說明敵人的罪惡已到了必須懲罰的時候,顯示出敵人惡貫滿盈的氣數;用以動搖作惡者的膽量,穩定順服者的決心;使敵人的百尺戰車,被咫尺檄文摧毀,萬丈城牆,被一紙檄文推倒。東漢隗囂的移檄告郡國,列舉王莽逆天逆地逆人三大罪狀。它的文字不加雕飾,但用辭確切,事理明顯,這說明隗囂門下的文士,已掌握檄文的基本體制了。漢未陳琳的爲袁紹檄豫州,寫得理直氣壯。雖然其中罵曹嵩是宦官的養子等,對其隱密揭露過分;說曹操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從事的挖墳盜墓活動,有點誣過其實,但能以抗直的文辭寫其罪過,他的揭露就十分明白了。陳琳敢於對着曹操的鋒芒,幸而後來竟免於被曹操當做袁紹的黨羽而殺掉。魏國鍾會的移蜀將吏士民檄,用歷史事實作證驗,也講得很明白。東晉桓溫的檄胡文,着眼於敵人的罪惡更爲急切。以上這些,都是寫得很有力的檄文。

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於前驗,懸鞶鑒於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眾條,莫之或違者也。故其植義揚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無所取才矣。又州郡徵吏,亦稱爲檄,固明舉之義也。


檄文的主要寫作特點,或者是表明我方的美善興盛,或者是述說敵方的苛刻殘暴;指明天道,分析人事,計算強弱,衡量權勢;引往事以預卜敵方失敗的命運,舉成例示對方以鑑戒。這樣說雖要本於國家的信用,其實要加上用兵的詐謀。用巧詐之辭來宣傳自己的意旨,用光明有正大的言辭來宣揚自己的主張。以上幾點,是所有的檄文都不能違背的。因此,檄文的寫作,無論確立意義或運用文辭,都必須堅強有力。插上羽毛的檄文是表示緊急,就不能把文辭寫得過於鬆緩;敞露簡板向大眾宣傳的檄文,就不應把意義寫得隱晦不明。必須把事理寫得清楚明白,氣勢旺盛而文辭果斷,這就是寫檄文的基本要點。如果賣弄曲折之趣,細密之巧,這種才能對檄文來說,就沒有甚麼可取了。此外,州郡徵召官吏的文書,也叫做,這也是取公開推舉的意思。

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爲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以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故不重論也。


所謂,就是轉變;就是移風易俗,發出命令老百姓就隨從執行。西漢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文辭明白而比喻廣博,已具有移和檄的特徵。到東漢劉歆寫的移太常博士書,文辭有力而意義明辨,這是政治方面最早的一篇移文。西晉陸機的移百官,言辭簡約而敘事明顯,這是軍事方面一篇重要的移文。所以,檄和移通用於政治和軍事兩個方面。在軍事上,對反對派用檄,對順從的人則用移。用移文來淘洗老百姓的思想,使上下牢固一致。移和檄的意思和運用雖然稍有不同,但體制和基本意義是大致相同的;移文的情況和上述檄文錯綜相近,所以就不再重複論述了。

贊曰:
三驅弛網,九伐先話。
鞶鑒吉凶,蓍龜成敗。
摧壓鯨鯢,抵落蜂蠆。
移風易俗,草偃風邁。


總結:
好像三面驅趕禽獸,要把捕網的一面放鬆;對各種罪人的征伐,先要用檄文聲討。檄文要像明鏡一樣讓對方照清其吉凶,像占卜一樣向敵人表明其成敗。要狠狠打擊罪魁禍首,消滅那害人的毒蟲。移文確實可以移風易俗,民心就如草一般順風倒伏。


檄移文心雕龍的第二十篇,論述檄、移兩種文體,重點是講檄文。檄文或稱露布露布在漢魏六朝期間和檄文基本相同,唐宋以後,檄文就專指出師前對敵人的書面討伐,露布則專指戰勝後的告捷文書。

本篇分檄和移兩個部分,前兩段講檄,第三段講移,第一段從檄的起源,講到戰國時期正式出現檄文以後的主要作品,結合論述檄文在征討敵人中應起的作用。第二段講檄文的基本特點和要求。第三段簡論移和檄、移的區別。

奉辭伐罪的檄文,是用於軍事行動的宣傳文,具有較強的戰鬥性。劉勰所講檄文的作用,主要有三:一是奮其武威,使敵人聞風喪膽,長自己的威風,滅敵人的鬥志;二是充分揭露敵人的罪惡,說明其惡貫滿盈,死到臨頭;三是從精神上摧毀敵人,使敵人的萬丈高城,不攻自破。怎樣才能使檄文產生這樣巨大的效果?劉勰所總結的寫作要求是:第一,從善惡、天道、人事、強弱、權勢等各個方面分析敵我形勢,說明我勝敵敗的必然性;第二,表達方法上既要基於國家的信譽,又要參以兵詐,既不要太老實,又要寫得冠冕堂皇;第三,敘事說理,都要明確果斷,氣勢旺盛而信心百倍。


校對中


參考版本

原本:明 弘治十七年 馮允中刊本1504

底本:明 萬曆四十年 初刻五色套印本1612 梅慶生撰 楊慎 曹學佺 閔繩序 凌雲初刻 等批點 附音註二卷

唐寫本殘卷:敦煌唐寫本殘卷存第二至十四 大英博物館藏 東方圖書室 斯坦因藏卷S.5478
至正本:元 元至正十五年刊 明修本1355 嘉興郡學知府劉貞刻於嘉禾 上海圖書館藏 黑白版
弘治本、馮本:前見原本
活字本:明 弘治年間 活字本1505? 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跋有錄
汪本:明 嘉靖十九年 私淑軒刊本1540 徐勃批校、汪一元私淑軒刻於新安 臺北國家圖書館
佘誨本:明 嘉靖二十二年 佘誨刊本1543 臺北傅斯年圖書館藏
另見何允中本:明 萬曆二十年何允中漢魏叢書刻本,卷首有佘誨序。
張之象本:明 萬曆七年 張之象序刊本1579 涵芬樓四部叢刊縮印宋刊 上海商務印書館
另有張乙本:亦出自張之象本,惟與四部叢刊印本略有不同。
兩京本:明 萬曆十年 胡維新、原一魁序刊本1582 兩京遺編
梅本:明 萬曆三十七 梅慶生音注本1609 吉安劉雲刻於南京
訓故本:明 萬曆三十九 王惟儉音訓故刻本1611 王惟儉訓故
凌本、色本、閔本:前見底本
阮本:明 萬曆四十二年 錢功甫得阮華山宋本1614 清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有錄
合刻本:明 萬曆末年 金陵聚錦堂板合刻五家言1619? 眉端錄有楊慎、曹學佺、梅慶生、鍾惺四家評語
另有梁本:明 梁傑訂正本。卷首題:梁東莞劉勰彥和著明成都楊慎用修評點閔中曹學佺能始參評武林梁傑廷玉訂正
內容與金陵聚錦堂板合刻五家言本基本相同。
梅六次本:明 天啟二年 梅慶生第六次校定改刻本1622 金陵聚錦堂陳長卿刊
鍾本:明 鍾惺評秘書十八種本1620-25? 卷首有曹學佺萬曆四十年序 鍾氏評語列眉端
謝鈔本:明 天啟七年 謝恒鈔本1627 卷末有馮舒朱筆手跋
彙編本:明 崇禎七年 陳仁錫刻奇賞齋古文彙編1634 底本爲萬曆梅本而間有不同
別解本:明 崇禎十一年 黃澍、葉紹泰評選漢魏別解1638
增定別解本:明 崇禎十五年 葉紹泰增定漢魏別解1642
胡本:明 胡震亨本
洪本:日人戶田浩曉云:據鈴木博士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校勘記可知:所謂洪本,即指楊升庵先生批點文心雕龍,即明 張墉洪吉臣參注康熙三十四年重鐫,武林抱青閣刊
王利器則認爲鈴木所謂洪本,即洪興祖楚辭補注本。
清謹軒本:清初 清謹軒鈔本
岡本:日本 岡白駒校正句讀本1731 刻於享保十六年辛亥 出自明何允中漢魏叢書
黃注本:清 乾隆六年 黃叔琳輯注本1741 養素堂姚培謙刻
文淵閣本:清 乾隆四十七年 文淵閣四庫全書手抄本1782 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時有臺北影印文淵閣本,成像渾然一色,原書剜改字句已無跡可尋。
另有文津本、文溯本:四庫全書文津閣本提要題內府藏本;又見四庫全書文溯閣本與文津本略有差異
王謨本、廣本:清 乾隆五十六年 王謨廣漢魏叢書刻本1791 由何允中漢魏叢書本出而間有不同
張松孫本:清 乾隆五十六年 張松孫輯注刊本1791 長洲張氏刻本 國家圖書館藏
黃注紀評本、兩廣節署本:清 道光十三年 盧坤兩廣節署刊本1833 令嘉應吳蘭修合之 朱墨套印黃叔琳注紀昀評本
此本有芸香堂朱墨套印本翰墨園覆刻本二種。
崇文本:清 光緒紀元 湖北崇文書局三十三種叢書1875 光緒元年開雕,成於光緒三年
藝文本:清 光緒二十年 湖南藝文書局校刊本1894 漢魏遺書 載籍三久保文庫六五五
鄭藏鈔本:清 鄭珍原藏鈔本出於王謨廣漢魏叢書
尚古本:日本 尚古堂本據岡白駒本雕


書目

校注翻譯

鈴木虎雄 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內藤博士還曆祝賀支那學論叢 弘文堂 1926、1928
趙萬里 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清華學報 第三卷第一期 1926
戶田浩曉 作爲校勘資料的︽文心雕龍︾敦煌本立正大学教养部纪要 1928
中譯本 文心雕龍研究 曹旭譯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

黃叔琳 文心雕龍輯注紀昀評 四部備要 上海中華書局 1936
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8、1978
楊明照 文心雕龍校注古典文學出版社 1958
劉永濟 文心雕龍校釋中華書局 1962、1972
郭晉稀 文心雕龍譯註十八篇甘肅人民出版社 1963、香港建文書局 1964
陸侃如 牟世金 文心雕龍譯注山東人民出版社 1963
張立齋 文心雕龍注訂臺北正中書局 1967
張立齋 文心雕龍考異臺灣出版 1974
王叔岷 文心雕龍綴補臺灣出版 1975
王利器 文心雕龍校証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周振甫 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
郭晉稀 文心雕龍註譯甘肅人民出版社 1982
李曰剛 文心雕龍斟詮臺灣出版 1982
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 1986
王更生 文心雕龍讀本文史哲出版社 1988、1991
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1989
楊明照 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 2005
林其錟 陳鳳金 增訂文心雕龍集校合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1


理論研究

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 1962
潘重規 唐寫︽文心雕龍︾殘本合校香港新亞研究所 1970
沈謙 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臺北聯經出版社 1977
王更生 重新增訂文心雕龍研究文史哲出版社 1979
王更生 文心雕龍新論文史哲出版社 1991
林其錟 陳鳳金 敦煌遺書文心雕龍殘卷集校上海書店 1991
牟世金 文心雕龍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5
戚良德 文論巨典 —— 文心雕龍與中國文化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5
王元化 文心雕龍講疏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
王運熙 文心雕龍探索增補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

其他校注

楊明照 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斯波六郎 文心雕龍范注補正1952 中譯本收臺灣文心雕龍論文集
橋川時雄 文心雕龍校讀打印本文心雕龍論文集
戶田浩曉 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校勘記補中譯本收入戶田氏文心雕龍研究 1992

綜合文獻

周振甫 主編 文心雕龍辭典中華書局 2009
楊明照 文心雕龍學綜覽上海書店出版社 1995
張文勳 文心雕龍研究史雲南大學出版社 2001
張少康 汪春泓 陳允鋒 陶禮天 文心雕龍研究史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朱文民 劉勰志山東人民出版社 2009
張少康 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涂光社 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選齊魯書社 1988
牟世金 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1
張少康 ︽文心雕龍︾與我國文化傳統文史知識 第一期 1987
李欣復 從文化學看︽文心雕龍︾齊魯學刊 1987年第一期p.90-96
李時人 文化意義的︽文心雕龍︾和對它的文化審視學習與探索 1987年第一期
陶禮天 文心雕龍與中國文化傳統首都師範大學詩歌研究中心項目

戚良德 文心雕龍學分類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
朱迎平 文心雕龍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岡村繁 文心雕龍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
文心雕龍新書通檢中法漢學研究所編 1952
文心雕龍學刊七輯 全
文心雕龍研究鷺江出版社













編者案:因電子檔每頁字碼過大於不同裝置上或有缺漏跳段格式錯置等技術問題
如見狀煩請轉告開發人員將盡力解決以備妥善方便後學